【在人間】天上與人間
在個別和零碎的意識碎片之間建立聯繫,是智力發展的不二法門。但這聯繫可以是真相的窺見,也可以是想當然的謬誤,更可以是指鹿為馬式的概念遊戲⋯⋯觀念史上至理汗牛充棟,可惜合乎真相的少,充滿偏頗者多。孔夫子愛說「吾道一以貫之」,但一把概念貫連推演,他和弟子就有不少令人不敢恭維之論。若僅作一說,本無可無不可,一旦成了人們的秩序感賴以成全所本,足有二千餘年的悶絕人寰的歷史,就這樣給寫了出來。三代時的知識人不是巫便是史。巫專事占卜,史紀錄大事。前者揣摸天意,後者是用綱常禮數即官方意識形態去把所有記憶碎片重塑。禹絕地天通,天上至人間的一切,解釋權從此都操控在歷代孤家寡人手中。解釋了歷史便等於塑造了現狀和規定了將來,若知識圈沒有人作另類呼叫(像猶太的先知文化那樣),這世道便唯有向一個方向走,只向獨夫民賊們屬意的秩序感傾斜。一切生靈也只能在這慣性思維中被一代又一代地塑造成順民,所有長嗟短嘆和低吟淺詠都不過有如孫悟空在如來佛掌中翻筋斗。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葉知秋,春事皆休。讀古人書,真奇怪那麼多年,竟無多少人認真地質疑過,歷朝靠拳頭登位的龍種們把天下作私產的合法性。先秦百家在關鍵處本來就不乏溫吞水之見,後學更無突破。可憐天下才子,大多著力的不過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難怪唐太宗見新進士綴行而出,不禁喜上眉梢:「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矣」。
中國人愛把日常約定俗成的秩序稱為王法與天條。這也難怪,因為我們古來就以為王者受命於天,朕即法律朕即國家便理所當然。意識形態通常都是連體嬰,把所有觀念一體化,於是連天上星辰的運作也不外如是,人間的王權不過是天上的星辰秩序的對應。我們的古代天文學喜歡說「極」,埃及人觀日,中國人則愛觀測永不落入地面的拱極之星——北極星,認定變化中的天象有個不變的所在,便是北極。它以靜制動,眾星是以它為中心排列開去而恆動的。於是在人間,國(王畿)便是「極」之所在。王者既為民立極,「南面稱王」便理所當然。而這天上神聖的星區古時又稱「紫微」,港人熟悉的「紫微斗數」,便是這麼一種派生的古舊思維,把人的命運與星空的區位格局聯繫起來,用星宿的變數說明人間變數。我們自古就特別擅長在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識碎片之間建立聯繫,許多迷思都源流久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