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苦酒

希臘神話說，風神之子西西弗斯因得罪宙斯，被罰在地獄之谷推巨石上山。大石近山頂時必突然滾落，只得重新再推，循環不息。這絕罰式的命運為我們中國人並不陌生。自古說「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一本《古文觀止》，昔人自識詩書就熟悉韓非的《說難》，司馬遷的《報任少安書》等憤懣文字，都知人間路窄酒杯寬，滄桑感一直是詩文的情懷脈絡。一部廿四史，由情事到家國，多少人有過多少夢想？多少人碰得頭破血流而又死心不息？人人都想盡善盡美，但現實總有太多橫生枝節，令人氣餒，且往往行百里半九十，最後功虧一簣者多。這也難怪，世既無完人，人的聚落也必然千瘡百孔，希望這千瘡百孔的世道出點美事，有幾人不是未敢翻身已碰頭？西西弗斯不過是我們活在這塵世的寫照。

絕罰之所以為絕，是因為絕無其他選擇。人只要活著，只要還有點善意，想活得還像個樣子，幾乎是沒退路的。《荀子》說子貢跟隨孔子念書太久太累想打退堂鼓。孔子問他想怎麼休息？子貢說想去做官侍候君王，想回家孝敬父母，想只和家人或朋友相聚，甚至只做個耕種幾畝薄田的粗鄙農夫......孔子用《詩經》章句做證，說明自古誰都知道這每一項要做好都不容易。人無論選擇甚麼樣的路都是那麼艱難，也都只能至死方休。子貢聽了，仰天長嘆：「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但士人固有所謂「終極關懷」，販夫走卒亦有許多親情牽掛，惡徒慣匪在家極可能是慈父，人人都有自家的苦架和苦杯，沒有誰能絕對只為一己之私而活，人人也活得極不容易，西西弗斯的命運誰都不能倖免。但如果把自己信託於天，學會良善心謙，路便會好走得多。「我的軛是柔和的，我的擔子是輕鬆的。」我們若能奮力，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一切所謂的美好，只存在於追尋美善的過程中。沒有人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但若心有靈犀，誰說西西弗斯的苦酒不可以被洗滌成令你莞爾一笑的醇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