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另一半
柏拉圖說他感謝上天者有三:一是生而為自由人而非奴隸,二是男人而非女人,三是有幸和蘇格拉底生活於同時代。在他那個年頭的雅典,女人受的約束與在禮教下的舊中國不遑多讓。我們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們說女人最好的名聲是沒有名聲。我們提倡女流婚前從父,婚後從夫,老來從子,三步不出閨門;他們也一樣,良家婦女即使碰上火災也只能站在家門內而不能跑到街上呼救,財政和人身自由終身得受父、夫、子監護。一部文明史,無論中外,男對女、長對幼、強者對弱者都充滿齟齬,風俗和法制則常偏幫前者壓榨或忽略後者,防出軌甚於防賊。至今,我們的成文或不成文遊戲規則裡還有大把性別歧視的餘韻。
一個社會要長治久安,最廉價的做法是一刀切地防止出現亂局,壓榨和忽略一部份人便被認為是必有之惡,於是人們也常把不公合理化,把現狀描述成世道本該如此。我們的自我意識都給歷史塑造,而歷史留下給我們的只是無數碎片,人們也習慣了按眼下的結果去拼貼原因,這雞生蛋蛋生雞的惡性循環令我們大多數人常活在大人先生們製作的謬說裡難以自拔。有這麼一個故事:有位史家正準備談治史的講稿,被兒子纏著陪玩。老爸情急智生,把一張圖畫撕得粉碎,讓兒子拼貼,只道這足夠費他半天工夫,豈知小孩過了一陣子便拼貼出來。老爸大惑不解,問他有何竅訣?孩子說這還不容易?這本是人像,只要你心裡存放了這人的模樣,拼貼有何難哉?史家被這童言驚醒:我們講歷史時把資料碎片拼貼,何嘗不是心中早存了一張人的圖像?但問題是,你這張人像是怎麼來的?它到底滲入了多少眼下的偏見因子?史學若淪為以昔人酒杯澆自家塊壘,豈不笑話?而我們關於的「人」的概念,原初的意指總常與男性重疊,女性主義者自嘲為「第二性」,可不是沒有道理的。
成文的歷史,幾乎都是男人寫的,不提也罷。史前史沒有誰寫的問題,但由哪個性別的考古家主持發掘或研究,得出的結論便極可能有微妙分別。近年出現的性別考古學,強調留意發掘史前兩性關係的沿革和如何從女性的角度去解讀歷史上曾出現過的文化現象,有些研究竟點破了好些不解之謎。以前國人愛說頭髮長見識短,我猜,鬚眉男子若學會從世上另一半人口的角度看問題和感應這世界,定會中肯和美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