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謊言

每個小孩從小都知道要誠實不要說謊，順理成章，也相信該信任的人或周遭的世界都言必信行必果。但當他日漸知道，這世道非但不一定如此運作，且人們還得天天泡浸在各式謊言中度日時，他對別人或世道還有何信任可言？反過來，他又怎會有足夠的誠信立身處世？昔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心死的人往往無事不可為。當人們供奉的最神聖的東西都露出了早晚市價不同的本相，大人先生們信誓旦旦，說得好聽，寫得好看，全因當時要裝點門面，甚至一早就把字句弄得模棱兩可，佈滿可信口雌黃的陷阱，過後根本就沒想過要兌現，這都在為民立極。如今無事不假，怪誰？

我常疑心，許多人唱高調只是自說自話，到底說了些甚麼，怕連自家都不忍卒聽。自古書呆子們都相信，語言和文字本用來傳情達意，都忽略了這麼一個殘酷的事實：人自成為人開始，就不一定那麼純真。即使自以為純真，其背後也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扭曲和計算。因此，把人說假話當成出自不當的污染，只是一廂情願的天真。如果把語言和文字看作是表意符號，我倒願意相信意大利哲人埃柯(Umberto Eco)說的那樣，人們需要符號，是因為它能撒謊。說深一層，這世界之所以充滿謊言，是因為有太多人靠說和聽謊言才活得舒服，甚至不說謊便活不下去。聖經故事裡人從一開始就在說謊，亞當和厄娃在說，他們的長子加音也在說。為甚麼要說謊？因為原罪後人就是破損的，充滿破損卻又力爭在人前活得像模像樣，這千古不變的心態造成了種種扭曲。正如民間故事裡醜男不許身邊有鏡子，化慣濃妝的醜女常連睡覺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一樣，人要自我感覺良好，就得打扮遮羞。只要自我感覺良好，即使明知自家是在作偽說謊，也振振有詞，常有理而無不是。而說謊者之所以能頭頭是道，只因為有大把聽眾，說者和聽者都靠謊言來自娛自樂，須臾不可或缺。

謊言的說與聽既有若連環扣，成因就遠不止當事者的私德那麼簡單，而是個極複雜的社會現象。固守純真者若只一腔熱血去撕破人家的臉皮，只不過逞了一時之快。說謊者固可憎，其實更可憐，且誰都罵不倒，不必以罵來抬舉他。林子大，甚麼鳥沒有？少點罵街，多點思考，把對問題的認識弄到點子上，豈不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