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狼性
中文有不少如「狼心狗肺」、「狼子野心」之類的成語,但《詩經》卻有篇「狼跋」,把周公喻作老狼。夏和周的祖先都有西戎血統,古來北狄或西戎無不自許為狼種,成吉思汗更自稱為天上的蒼狼。看來,我們也許亦有過狼性十足的史前史,和狼性劃清界線,只是進入文明後孔孟之道的宅心仁厚。但若一牽扯到江山花落誰家,哪姓龍種不狼性畢現?
西方神話中,狼便無處不在了。奧西里斯化作狼來復仇,宙斯和阿波羅常有狼相伴,羅馬人祖神亦由母狼哺乳長大而北歐神話更狼影幢幢,奧丁與凡女所生的英雄後代亦稱為狼族,而最後令神界覆亡的也是一匹巨狼瓦格納那齣要演四晚的歌劇《指環》寫的便是這故事。這音樂納粹視之如國魂,欣賞的自然是其中的狼性。
把自家看作狼種,即把狼性視為完美人性,無非是說在生存鬥爭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無所不用其極,理所當然。但狼及一切動物,同類決不自相殘殺,只有人類才出盡法寶魚肉及大規模虐殺同胞。狼這德性是人永遠學不到的。人存活當然不易,北歐神話便充分反映了這嚴酷與艱辛,《指環》令人動容,是因為把這寫得入木三分。溫文爾雅的達爾文提出《物種起源》,內裡便很有北歐傳統生命哲學的味況,但只停留於對生物進化鏈條的猜測,到赫胥黎以進化論來解說倫理學,不免把生物學與社會學的範疇混淆。嚴復將之譯成《天演論》,結果「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在近百年中幾成國人眼裡的西學要旨。後來毛澤東「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成為十億神州的信條,精神可謂一脈相承。人當然是要立足和存活的,但該怎麼存活和立足就有許多選擇,最直接和簡單的反彈選擇未必是最好的,把一切他者都視作假想敵就更有問題了。為中國傳統思維來說,狼性是霸道,仁愛才是王道,這和聖經文化恰好相合。福音書說上主是善牧,而耶穌則是「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服膺狼性者當然可取笑甘作羔羊者軟弱和天真,但文明的腳步就是這樣走的。狼性傾軋的結果只有玉石俱焚,若無善意,人的世界就不可能有任何粘合劑。即使是瓦格納的《指環》,結局也是狼性的神界覆滅,在烈火中新生的是人間愛的世界。尼釆以為這是向正統信仰投降而與之決裂,後來有些書也力圖證明瓦格納是違心的,我卻寧可相信,他的思路不可能不這樣走。歷史像鐘擺,免不了左搖右晃,但若長遠看,正統是人類長期的智慧選擇的積累,是遲早得回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