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錯配

世上最令人握腕興嗟的，無過於美麗的誤會。理念、向往和憧憬常令某對男女、某群人為之熱血沸騰，以為在這光照下即可永結同心，殊不知蜜月期過後，分道揚鑣者有之，反目成仇者有之，甚至同室操戈，血流成河者亦有之。情場上愛說「因誤會而結合，因理解而分開」，套在風雲巨變亦復如是。都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合也好，分也好，為聰明人（或奸雄）來說則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有人火中取粟，也有人全盤落索。賠了夫人又折兵的，通常是「永遠活在心裡頭」的書呆子，不岔時必說給人存心欺騙。但俗語有道牛不飲水怎把牛頭按低？沒甘心被騙的人，行騙又如何成事？世上最沒出色的便是這腐酸的一群，倒霉時忍氣吞聲，到有安全氣候時才敢爬出呼天搶地，卻忘了當初沒誰拿槍指著誰就範，給人賣了還給人數錢，事後有何顏面悲嚎？有道「浪漫常以欺騙別人開始，欺騙自己告終」，若捫心自問，自稱被騙者的浪漫，當初真那麼純情？傷痕文學或怨婦悲歌之所以令人不忍卒讀或不屑一讀，緣由也在這裡。

愈抽象的概念，愈高妙的夢幻往往愈「離地」。既要在人間兌現，不管是男女二人的小天地或眾人的理想世界，則必得落到地上來，成為具體到不能再具體的現實。因為作「離地」之夢的人都未必那麼乾淨，愈玄妙的夢要落地，也必戲劇性地掉到最不乾不淨的地方去。這鬧劇自古至今一再重演。《聖經》為甚麼一早就有個巴貝耳塔故事？為甚麼心高比天的人群，起初氣衝斗牛地要造一高塔與神界接壤，結果卻人人自說自話如鳥獸散？這是定數嗎？人註定了要嗎活得如一盤散沙黃牛過水各（角）顧各，要嗎則給自家製造種種美麗夢幻，聚眾隳突叫號，但亦必樹倒猢猻散？

存心行騙者永遠都有。但陸離世事，誰能判斷當事者用心？即使到了水落石出的日子，史家也甚難對風雲人物的動機作道德審判。歷史和現實都不過是無數懷著各種意向的個體搏奕的結果。對於許多美麗的憧憬或夢想，與其在熱血中忘乎所以，不如細察夢幻的來龍去脈。前人其實早已給我們留下不少真知灼見，幹了多年蠢舉的人群和個人，若一早正視不那麼樂觀的一面，清醒一點，最壞的結局常可避免。但能深思和反詰是不易有的修為，任何群體，由男女的感情組合到巨大無朋的社會，個體的質素是最致命的。愈是烏合之眾，美麗的誤會也必愈多。人若不想在烏合裡不住用美麗的誤會去虛度一生，該如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