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化妝
流行話語愛說人要以真面目示人。但常面對人體的專業人士最明白,裸露未必都賞心悅目,人類文明有蔽體習慣,實在功德無量。而美學研究相信,人以衣蔽體並非掩蓋性特徵,而是美化,使之更文雅,更有魅力。
如果你信人是神按自家形象造的,人也必有個潛在傾向,想活得像神。極至的真、善、美人間找不到,但自有文明,人總不斷去找。找到了嗎?大致是找到的。無論中西,史前陶器上的花紋,許多都美得令現代最了不起的藝匠瞠目結舌,這說明即使在茹毛飲血時,我們的祖先對怎麼才算美早已積累了許多經驗。柏拉圖愛把這看成是好些先驗的理則早就植入每個人腦中,學習不過是把它喚醒。而被喚醒的人必對自己對世界有更高的要求。這是人的本性,決定了我們都要給自己一個向真、善、美靠攏的形象,從一開始就努力給自己造型。考古家在周口店山頂洞發現了一枚骨針,足見遠在舊石器時代,人已曉得把獸皮縫成衣服。進入新石器時代,人們更常把小貝殼或染色小骨片綴連起來掛在胸前,或在身上塗油,整理頭髮。有些還隨身帶著個小皮袋,裡面有石或骨製的化妝棒和礦物質顏料,把顏色往臉上或身上塗。最初化妝帶著很重的敬神色彩。古書說蠻夷斷髮紋身,在自家身體繪這畫,那是為了肖似某神物,方便神認出自己是其子孫來佑助。而最初的美感也必與人們的信仰感情糾纏在一起。古時最漂亮和最有魅力的女郎常是神廟中把自己奉獻給神的貞女,邁錫尼壁畫就畫著這麼一位美女塗著紅脣,艷麗與巴黎女郎不遑多讓。而美感從來就有濃烈的社會性,戰國時有說「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者」,可見美感會形成流風,成為社會認可的標記。屈賦說「接與髡首兮,桑扈臝行」。接與和桑扈都是古代著名的異見異行分子。「髡首」一說是剃光了頭,一說是披頭散髮,不冠不髻。不管剃光還是散髮,其實是古代受刑之徒的記號。而「臝」者「裸」也,「臝行」即光著身子行走。看來進入了文明社會,不蔽體不修飾頭髮,是一種反社會的宣示行為。其背後的潛台詞是:文明提倡修飾,不遵守這風俗便犯禁忌。
不以真面目示人,按一定的社會規範美化自己,本是人之常情,無所謂對與不對。但文明的任何側面一到了某些人手裡,都可泛濫成災。而在芸芸眾生的世界,人給自家的造型,也大多只停留在浮面處。發展到極至,有些竟渾身上下無一不假。而一進入眾人之事,政治化妝師所做的更離譜,黑的可變白,醜的可變美。整容和作假不錯可製作「美女」,但美術從來都可變成醜術。金玉其外者走火入魔,整容手術便難免崩潰。東施招搖過市,真難為了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