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沉溺
人最易沉溺。我們生下來都想過好日子,但何謂「好」則可圈可點。人創造了環境,環境也反過來塑造人,人成了環境的奴隸,「好」便常勢利和短視得很。多不堪的環境都有讓人存活的可能或希望,滋生苟活便是幸福之心便順理成章。現實裡也總有人比自家活得更不堪,還可令人生出某種優越感。許多人所謂的「好」,不外如是。嵇康的《與山巨然絕交書》之所以是千古絕唱,是因為廿四史裡這樣的士人如鳳毛麟角。自古都說「人物東西晉,詩名大小山」,這樣的「好」雖高山仰止,但說之容易做之難,此文也成了歷代文人最愛拿來抒懷的範文之一。但人耐不住寂寞,改弦易轍,「好」便常早晚市價不同。北京故宮就藏有元初趙孟頫書寫嵇文的真跡,寫得灑脫清麗,但少了骨氣和不免甜俗。這也許有難言之隱:他是宋室世冑,宋亡後竟率先出仕於元,寫嵇康此文,極可能連自家都不知有何感慨。同樣的事也發生在清初,同是明室之後,八大山人就始終過他「哭之笑之」的淡薄日子,石濤卻終於以叩見清帝為榮,取態不一,畫風也不一。而清初最著名的畫者四王吳惲,先人明亡後大多甘作遺民,到他們那一代,取態便不一。其中王石谷和吳漁山都是天主教徒,但石谷較入俗也從俗,後來名利雙收,漁山最後成了耶穌會士,雖奔忙教務而丹青冷落,但當時或後世畫評,都謂漁山造詣勝石谷一籌。昔人說「人品既高,畫品不得不高」,取態不同,所達到的「好」也有不同層次。
現狀和歷史是以往無數群體或個人抉擇博弈的沉積。現實有時沉重得如鉛似鐵,活在其中,真有如魯迅所謂「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但多沉重的現實也會變成歷史,轉機是永遠存在的,這是因為,路是人走出來的。而最沒出息的取態便是不分清紅皂白地把所有存在的都說成是合理的,彷彿都由天條規定了一樣,並把眼前垃圾堆般的烏煙瘴氣看作世界的本來面目。但環顧四野,何時缺過這樣的高論?由文明剛誕生時開始,人類就不斷在做抉擇,有時抉擇得較聰明,有時抉擇得較愚蠢。每個人不管活在任何環境裡,都可繼承愚蠢,亦可承繼聰明。讀歷史常驚嘆,人來到這世上只會活一次,但有些人就活得那樣精采,而大多數人卻活得那樣窩囊。我猜,那是眼光、心魄和抉擇不同造成的。世上當然有最好的東西,可惜並不廉價。世界是本大書,人要免於沉溺,知道該怎麼活才算「好」,便得把它好好讀通讀透,捨此並無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