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理解

人常是觀念的奴隸。觀念來自個人或群體的經驗，本該距真相不遠。可惜教養和眼界固令人們常選取不同的想法，利害得失更會逼著人選定某種立場，於是觀念便常只像舊式武俠片裡江湖術士在空中交火的口吐劍光，所有冠冕堂皇的話語不過是能拿得出來明說的理由，背後卻是諱莫如深的既得利益。而人都有情緒糾結，世上也無抽象的「人」，每個人來到這世上，起跑線早就不均齊，且弱肉強食。強者本來就佔盡話語權和建制優勢，旨在保護現狀的觀念也必以代表全民福祉的理念來包裝；弱者不但最易給強者裹劫甘為附庸，也最易讓人把本來就難免的扭曲調校，形成許多熱血與瘋狂。曾席捲歐洲的納粹風潮，希特勒能一呼百諾，背景是條頓族某種積聚已久的集體糾結在一戰慘淡收場後的反彈。這些糾結的來由，可追溯到史前的北歐神話，牽扯到由紀元前後開始的北蠻南遷攻城掠地，對拉丁南歐既欽羡又想取而代之的近二千年恩怨。排猶觀念也不是新發明，自中世紀始，猶太人從來都是社會集體罪惡的替罪羊，歷來歐洲各國每到政經危機便必拿來祭旗⋯⋯聲討做成某種歷史性大災難的大人物並不難，但說到底，任何領軍人物甚至任何黨派，都是他們所在那個族群的土壤上誕生的。也因此，成也好敗也好，香花也好毒草也好，每類人物和觀念都自有其粉絲，若弄不明這些苗苗的根扎在何方，正義的朋友們自以為在跟惡魔搏鬥，其實比唐吉訶德和風車大戰聰明多少？

深刻的痛悔來自深刻的反省，德國人清理他們那盤歷史爛賬做得比我們好。近百年我們也吃夠了受某種觀念裹劫的虧。這些年，對那個年頭的苦難和始作俑者口誅筆伐排山倒海，但常令人不忍卒讀。罵街和控訴之所以沒甚看頭，是因為罵者往往站在和被罵者的同一思想根基而懵然不覺。這族群的知識分子也真夠可憐，沒幾個人會懂，自古像樣的批評不是要罵臭誰誰誰，而是要理清這歷史和現狀的來龍去脈。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沒有十億神洲當年歡天喜地弄出一個造神紅海洋，這舉世無雙的荒唐怎能成就？參與者誰是乾淨的？若尋根究柢，它其實源流久遠，我們有否一點點勇氣和智慧，對自家曾引以為傲的老祖宗來個重新審視，不再讓自卑和自大輪番冒頭，從阿Q式的集體長期糾結中醒悟過來？人間是沒有活魔王的，有的只是人人都不能免俗的心魔。魔頭們都是我們自家的心魔捧出來的。敢真個理解和面對自己走過的路，才會摸到未來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