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故事

我從小就愛聽人說自己的故事，也愛在書上讀國人和外國人的故事，由宙斯到黃帝，由拿破崙到孫中山再到⋯⋯。兒時能挑來讀的書也不多，讀和聽多了，疑惑也愈多：一般口述自家的故事還好懂。一寫成書，活生生的人彷彿都成了觀念的化身，其存在的所有意義，都彷彿在演一齣戲，一齣按某種思想框架編導出來的樣板戲。譬方說吧，我就不明白，黃帝大戰蚩尤於涿鹿或阪泉，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戰死的「行就行先，死就死先，企就企兩邊」的底層被裹劫而喪命者，不論是勝方和敗方，是心甘情願去廝殺，還是為人子民不得不廝殺？如果這場廝殺是有意義的，是否只為榮登龍床獨霸天下者有意義？還是只為不知多少年後，刀筆吏們寫我們自家的故事時，有個大族崛起的漂亮開頭？而這能令當年枉死的芸芸眾生生而有知時豪情萬丈嗎？為之後數千年來只配看人醉飽的生涯牛馬們又有意義嗎？在每次兵荒馬亂的日子，老百姓都被逼作了一次又一次的大遷徙，據說他們都因懷著某種信念而棄暗投明，是為人子民的本分。他們若身無分文，一直在宣講這信念的當家的，曾資助過他們嗎？他們若逃到人生路不熟之地，那些偉大到無倫的人們又照看過他們嗎？我曾留意從這角度去找答案，可惜，由堂而皇哉的史學巨著到信口開河的小說，幾乎都從不在乎這最實實在在的問題。

我好生失望，倒是有次和一位滿身彈孔而死不去的老兵閒聊才恍然大悟。我問，當初你是怎麼去當兵的？答曰：給拉伕的，不當也得當。且那也算是條生路，那年頭人人逃荒，討飯也未必能討到，當兵吃糧，到底能填飽肚子，何況家裡若成了軍屬，不但有許多照應，人家也不敢欺侮。我問，聽說你打仗從來英勇，那時怎麼想？答曰：實話實說，我可沒有像人家常說的那樣有偉大抱負。臨陣往後逃要挨槍子，這是在哪一方當兵都一樣的。既然行到這一步，不是你打死敵人就是敵人打死你，愈怕愈死得快，你能不英勇嗎？再者，有時倒覺死沒有甚麼可怕。比方說南下追殺敵軍時，日夜用兩條腿跟人家的汽車賽跑，累得要命，卻不准停下來。那時我碰上戰事一定衝在前，圖的是子彈無情，給一槍打死了才舒服⋯⋯

聽了這老人家說的，我才懂得甚麼是人生，甚麼是歷史。從此我更起勁讀書，我發現，有真實的人生來墊底，讀書還是可令你懂得更多的。如果你懂得挑而又可任你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