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發獃
朋友的孩子被學校樂團安排吹黑管,央我說說這樂器。我說它又叫「豎笛」和「單簧管」(Clarinet),是種木管,其底部成喇叭狀,頂端吹口裡有個簧片,管上有洞洞,按著吹氣便能改變音高,近代則改良為精準的按鍵裝置,音色高處婉轉低處沉鬱,若由我瞎說,這是種最善於傳達發獃情趣的樂器。若你家小孩愛發獃,定會喜歡它。
這樣說也許很主觀,但人的觸感有哪樣不主觀呢?我自小愛發獃,最早的記憶片斷是三歲上幼稚園時,小朋友都在遠處又唱又跳,我卻寧可獨坐在水池邊看金魚。老師問我為何不和大家一起高興高興?我說:「那有甚麼好高興的?」我不自閉,兄弟姐妹中數我的嘴巴最能說和最有人緣,但我卻最愛讓自己一派茫然,活像躲進一個無形的泡泡裡,自得其樂。是以記憶中,有人把我和年長兩歲的大哥拉在一起,著他「叫聲細佬啦」。他輕蔑地叫我「吽佬」,意即「呆瓜」。粵語許多詞匯可上溯古漢語。粵人把「發獃」叫做「發吽逗」,其實源自是古文的「怐懋」。《楚辭》說「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懋而自苦」,韓愈詩說「茫如試矯首,堛塞生怐懋」,指的都是類近痴呆的出神狀態,也許這半點都不「正能量」,但古來聖賢皆若是,何況我輩?昔人以「浮一大白」為人間至樂,說的本是酒後醺醺,但人若能發獃,不需有酒,亦可酒不醉人人自醉。有道靜默是來世的奧秘,語言是現世的風琴。能放任自家在靜默裡出神,是一種造化。
愛發獃不一定要聽豎笛,但寫得好的豎笛曲,聽來卻極易令這類人浮想聯翩,卻不一定想到甚麼,最後漸入「化」境。竊以為其中的極品要數莫扎特死前兩個月時寫下的Clarinet Concerto k.622,有人因這是他的天鵝之歌,便往感懷身世的悲哀裡做文章,其實是指鹿為馬。我猜,這位仁兄也是位愛發獃之人,在這即將人散的終曲裡,把世事和人生無可無不可的茫然寫得入木三分。他還有首寫給豎笛、雙簧管、巴松管、圓號的交響協奏曲(k.297),也異曲同工。這幾種管樂器在他手上就像調色板,人間的百味紛陳,卻大可味無味處尋吾樂,意趣都給他寫活了。這曲是雙胞胎,其中有個版本把豎笛改作長笛,便少了好些沉鬱味況。笛和簧管無論在中西都是最原始的樂器,出土文物中竟有九千年前人用動物脛骨鑽孔做成的笛管。那時的曲調沒流傳下來,但在穴居時代,人也會發獃吧?獃氣化而為情緒化的聲韻,便難免給自家弄出一個個有如泡泡的氛圍或場域,流連不去。說發獃是眾妙之門,諸藝之始,也許不會錯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