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繩墨

期數
3624
刊登日期
2013.08.02
主曆
主曆 2013 年 08 月 04 日

少年時我曾百無聊賴,獨個兒在杭州西湖邊漫無目的地蹓躂,在一公車站牌讀到總站叫「雙溪」,不知怎地,這地名吸引我上了車,來到個幾乎了無人煙的去處。這是個平淡的山間,一彎清澈見底的溪水在路傍淙淙流過,順著小路沿溪往山裡走,暮春三月,草上江南,樹杈都長出嫩綠新芽,在空濛細雨中有如一片用淡淡的赭石、花青、石綠隨意在宣紙上點染的水墨之海。我忽而驚覺國畫原非古人生安白造,昔人說在太行山一帶的崇山峻嶺中行走便「不必千金買范寬」,如今,在這茫茫煙水中流連,我倒沒想起江南畫派的宗師,只悠然記起蘇東坡那首《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簡直活畫了此情此境。當然,蘇寫的是湖北蔪水清泉寺的景色。我不知他在杭州時有沒來過這兒,但一路行走,我總覺彷彿踏著他老人家的足跡在躑躅。那是個多事之秋,怕是不當眼吧,人間的風雨還沒太波及到這片山野,估計在蘇東坡活著的時代,景觀也差不多。此後多年我不敢重臨,據說這兒如今已成熱門景點,我便愈不敢污染這少年時的美好記憶。

山野一映入人的眼簾,就不是天然景觀,而是人得自文化傳承的某種心緒的投影。老子愛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時人愛把這「自然」與現代理性語境的「大自然」混為一談。其實,這詞在古代只是「自然而然」的意思。「道」說到底只是人用自家能力有限的腦袋去揣測宇宙奧秘,一落到俗世,就成為各色各樣的「理」,成為各色各樣的繩墨,規範著所有人的腦袋和行為。可惜人一用某種框架去繩墨自己或他人,便常生出許多悖理的事,關鍵在於,在真實的世界和對真實的人生而言,最深層的「道」是不可繩墨的。於是,在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掙脫這繩墨就是最深層的文化傾向。於是從魏晉起,中國詩畫的山林文化傾向便愈來愈成主流,在西方,中世紀經院哲學的一個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觀,是結出了聖方濟頗有點山林氣味的修道之果。而盧梭回歸自然的啟蒙呼喚,結果便有貝多芬的《田園》,誰聽此曲不覺得自由和愉悅?發人深思的是,作者在樂譜首頁空處寫了一行字:「上主,我們感謝你。」這話可說是充滿中式思辯色彩的「道法自然」的西洋註腳吧?

 

 

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