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勢利
人是勢利的。一種東西若成了勢,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大多數人遲早必跟風,鑽營不甘後人,那怕這成了勢的東西多麼不合理甚至傷天害理。這其間,對倒霉者落石下井便理所當然,認賊作父亦成時尚。滿清入關時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起初還有遺民寧可出家也不就範,但許多人不久便改弦易轍,兩代後全為順民。到辛亥時,假洋鬼子的媳婦見丈夫剪了辮子竟要尋死,懷舊士大夫直把清裝當國粹不甘易容⋯⋯紅海洋時,舉國上下誰不唱忠字歌跳忠字舞?誰不以喊打喊殺喊鬥人為家常便飯甚至為樂事?愈無知者愈易對淺薄無聊的義正辭嚴認同。最簡單的煽動常最有號召力,可惜世上較說得過去的道理都不廉價,一簡單化便離荒謬不遠。但弄政治者最愛以此招把人群煽而動之,而心態愈扭曲者也必愈愛走極端,極端的環境也愈衍生出更多的變態者,也必以最偉大的言辭包裝最卑劣的盤算或乖張心緒,於是每有風潮,亦必作秀者眾。到人群一派熱火朝天時,有識者便有如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一部百年史,國人哪一年不復如是?可惜,壞人靠著冰山也好,小丑跳樑甚歡也好,悖理的東西總要承擔後果,走到盡頭便不變也得變,於是改朝換代的曰子亦必到來,原來人人心悅誠服的那一套亦由是樹倒猢猻散。但池塘裡一灣髒水依舊,群蛙則萬變不離其宗,亦必臉不紅心不跳地以今天的我打倒昨天的我,在「新」的勢利天地裡繼續勢利:凡見有權有勢者必自動腳軟,左窺右突,托拍逢迎。激憤者也必把意向不同者視作假想敵。近來本地傳媒中不分青紅皂白有奶便是娘的妙語竟有若聯珠,愈演愈烈,不禁油然記起九七年前後早就有左報同行私下的笑談:呵呵,內地人早就不說的話,你們的新貴竟琅琅上口,本地傳媒的腔調常比內地還左,我們遲早要失業了。
新改宗者往往比誰都慷慨激昂,歷史上從來就不是新鮮事。但人家早已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遲到的奉承者還有何價值?小魚小蝦,除了熱臉貼冷臀,還配得甚麼打賞?人都想在風雲突變中攫取甚麼,但作賤自己以求一逞,何苦?朋友中就有不少五十年代從國外或本港混得不俗卻選擇了回國效力者,這些人後來在歷次運動中無一不飽受磨難,都知過橋抽板,鳥盡弓藏的滋味。後來者可以質疑他們的智慧,但誰都敬重他們當初的選擇。人可以有不同政治景願,但「西瓜靠大邊」則令人不齒。可惜,這世道,「齒」與「不齒」,許多人是滿不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