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奇怪的活物

有些書認為，我們腦袋裡的世界和外在的真實世界是對稱的。但若人腦真那麼精確，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歧見爭拗。難以自圓的成說不消失，還有大把人津津樂道，說明人總是樂於看到或聽到自家想看和想聽的。承認真相要有勇氣，直面真相還能心安理得，俯仰自如地活下去，得有信念和見識支撐。而人也同時天生喜歡官感愉悅，懦怯生苟且，也令人樂於相信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而不管真相如何不堪，現實如何令人倒胃。

我是職業畫人，深知繪畫，不管是具象還是抽象，其實都是在玩弄人類的錯視習慣，利用在客觀世界本來就子虛烏有的線條和色塊來製造錯覺，虛構出可視的心象，來傳達畫者對這世界的認知。這必帶有他一己的心緒色彩和美感傾向，背後也必有個思想框架，即使不明說，有識者很易嗅到箇中氣味。他畫的若有人讚賞，不過是令觀者聯想起現實世界的某一側面而引起共鳴，但前題是觀者和作者都要有某種程度的臭味相投，因為其中主觀性很強，畫和現實便未必掛得上鉤。而所有作曲家，由莫扎特到時下的流行歌手，全部技藝都在玩弄音階變幻，造成人在聽覺心理上的懸宕，讓音符引發各式各樣的聽覺預期，不斷編織更引人入勝的懸念，令聽者在給吊盡胃口之餘，期許愈來愈強烈，最後得到暢快解決。我們流連其間，不過是在這音韻的圓缺變幻中，給自家編織出一廂情願的音詩音畫，若有所共鳴，不過是借人家用聲頻編織出來的心海波濤，澆灌自家埋藏在靈魂深處未必能盡說的塊壘。如果人不是天生就有追尋圓融的傾向而又有太多心事耿耿於懷，畫者和樂人便都無所施其技。若把話題推遠些，人活在這世上若無那麼多的疑惑和積怨，同時不天生就向往美好的世道，我們自古以來也不會有那麼多的烏托邦夢想、政見和主義在爭 論，也不會有那麼多文學和影視上的夢幻橋段成年累月地不住在陶冶或蠹惑人心。

夢當然不真實，但夢的內容必和真實世界有關，和尋夢者的思緒有關，這注定了，我們腦袋裡的世界只是一個鏡像，一個充滿扭曲、期待與失望的鏡像。不管老於世故者總是教人務實，人都不免尋夢，總要夢想和活在夢中。雖然我們明知畫和音樂都不外是我們自己騙自己，而生有涯而知也無涯，無論主觀上怎麼力戒偏頗，我們的見識與真實世界必仍是兩碼事，但仍上下求索樂此不彼，為甚麼？是因為我們是人，是兩腳著地，雙眼卻不住朝天張望，由神按自家的形象造出來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