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陸游與馬勒
我愛發獃,常浮想聯翩,把古今中外的書、畫和音樂「炒成一碟」。
今晨醒來,矇矓間湧上心頭的,是陸游那首《臨安春雨初霽》:「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想到許多註家以為,這「看破紅塵」的詩竟出自日夕思念「鐵馬金戈」,「氣吞殘虜」的陸放翁之手,真費解,便想起馬勒在十九到二十世紀所寫的交響曲《提坦》。這曲初演反應欠佳,後來卻成為上世紀風行的樂曲之一。「提坦」是希臘神話中奧林匹斯諸神出現之前 的巨人神族,以兇暴、盲目而力大無窮稱著,但千萬別忘了後來眾神之王宙斯乃巨人之子,無獨有偶,北歐神話的主神奧丁亦由女巨人所生。不妨把這神族看作是古人在開理性明悟之前尊崇的地祇,也反照著人理性背後的無意識狀態。宙斯把提坦都關在地府,便有如人把無意識關在心底一樣。馬勒和佛洛伊德很熟,也博覽群書,佛著《釋夢》他定然讀過。這曲便仿如作者講述一個卡夫卡式的怪夢,但場景都是作者自小熟悉的心象:由森林薄霧裡的晨曦,田野的牛羊和遠處的炊煙,到村鎮裡尋常百姓的尋常生活,接著是送葬的隊伍。有說人們抬著的是個白色小棺材,裡面躺著的是個早夭小童。馬勒有十多個弟妹,泰半以上一早死掉,這哀傷和人們 對此的冷漠讓他一輩子都揮之不去,他讓哀樂不住混進酒館裡村民的尋歡舞曲是神來之筆。也有說這是位獵人的葬禮,送葬的是飽受魚肉的動物,剋星既死,自然隳突叫囂。無論怎麼解讀,令人聽來都突兀怪誕:大自然是這樣美麗有序,人活在其間,卻充滿反諷。而最後的樂章則仿如提坦在悲哀裡爆發出的憤怒,它表示的是作者內藏的反叛能量嗎?也許吧,但他到底想怎麼樣?沒有人知道。音樂和詩一樣,好處和妙處是不可言說也不必言說。
此曲首演時馬勒才二十八歲,後來直到死時,他寫的音樂雖仍充滿諸如此類的憤懣,但怎麼解讀,相信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也許因他年輕時極崇拜華格納,因而在這樂章裡還寫進了一絲希望,就像《指環》裡的女武神那樣,期盼著愛的力量可戰勝神界的墮落,以一己的犧牲換來一個新世界。但他真相信這浪漫神話嗎?不知道。而陸游寫那首七律時是六十二歲,我們從這一老一少的感悟裡,又該學到甚麼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