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捐贈個案

口袋裡傳來一陣震動，我掏出電話，看到一個不熟悉的電話號碼。

「李小姐，我是仁愛醫院的護士。你的父親因車禍入院，恐怕有生命危險，請你盡快趕來見他。」我呆了半晌──那個曾讓我如此畏懼的男人竟然倒下了。失去聯絡多年，沒想到竟要在這種場合會面。我匆匆截了輛計程車，前往醫院。

醫院的大堂站滿了人，我繞過一堆又一堆的病人親屬，讓了幾輛輪椅前行，才踏進急症室登記姓名。我坐在膠椅子上等着，回想過去，我沒有一個好父親，他嗜賭如命，不但把工作丟了，還不時搶去媽媽微薄的工資，留下徬徨的我倆。時至今日，我還會作惡夢，夢見我那不堪的童年；醒來後我總是淚流滿面，想我的亡母，恨我的生父，那個現在躺在床上被醫療人員重重包圍着的男人。話雖如此，他卻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在死亡面前，連憎恨都顯得蒼白無力。我默默祈禱，望主能賜他平安，讓我們有機會交換一兩句心底話。

不到十分鐘，鮮紅的布簾揚起，醫生一臉嚴肅地向我宣告父親腦死亡。我緩緩地走到床邊，凝視着那張久違了的臉。他雙目緊閉，眉頭似是打結，額上淡淡的皺紋道出了他的滄桑。要不是額角那淡淡的血跡和微微作響的人工呼吸機，我不會相信他已逝去。他被撞時意識到自己生命的終結嗎？有想起愧對的親人嗎？答案已無人知曉。我想說句「我到了」，但有再多的話，他也聽不見；我擦去臉頰上的淚，想把過去也一同擦掉。

「李小姐，我知道這時候你很傷痛，但你父親生前登記了器官捐贈，我們想徵求你的同意。」說話的是器官移植聯絡主任。我一時反應不來──自私了大半生的父親竟然肯無償地捐出器官？他把話重複了一遍，再三確認父親沒有其他親人後，讓我在同意書上簽字。父親再一次被推進手術室，留我在走廊上反思他唯一的遺願。

擾攘了大半天，我倦了，任由雙腿帶我到最熟悉的教堂，向天上的父親尋找倚靠。我不知該如何評價我的生父。他生前給了我一個坎坷的童年，死後卻以肉身延續他人的生命，當中顯現的大愛，超越生死。功過也許不能互相抵銷，但比起義人，會悔改的罪人應該更發人深省。儘管相遇的方式不盡如人意，久別重逢，竟改寫我對父親的認知。我帶着全新的領悟，跪在十字架前默禱。（系列完）

本文由捐贈器官者家人口述／延生社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