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同是天涯淪落人
陸游是才子。他十二歲便能詩文,二十九歲赴臨安省試第一,次年在禮部考試名列權臣秦檜孫子之前,是個激昂之士,一生主張北伐一雪國恥,當然不合時宜,直到秦檜死後,孝宗登位,他的宦途才有點看頭,但也不見得有何大作為。南宋的主流國策仍是固守江南,與金國言和,給主戰派罵作「偏安」是活該,但論軍力,南宋一直都沒有北伐的本錢,主動出擊,會連那僅餘的家當都賠上,也是事實。陸游在寫《臨安春雨初霽》之前其實已賦閒在家有年,他這次到臨安去,是得當朝宰相王淮推薦授任嚴州知州,到臨安覲見皇帝後才可履新。但他到底不是大人物,眼巴巴地天天等待接見,極不痛快又無可奈何,便寫了這詩。首聯說「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是牢騷:沒人拿槍指著他非進官場廝混不可,以他的資歷,暮年還得舉薦,命運也算待他不薄,這牢騷不免有點矯情吧?頷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是名句也好解,不必贅言。頸聯「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雨戲分茶」,「矮紙」是短度的紙,「斜行作草」是閒來無事戲弄小筆,不是用恭楷寫奏摺公文。「分茶」是宋時流行的茶道:先把茶盞加熱,用小勺取茶末在盞中調至膏狀,用滾水邊沖邊以竹製的茶筅攪動,水面會浮現乳花,這便是「分茶」之道。宋代的名士們對這相當有心得,常比試功力,見諸詩文,但國內早已湮沒,倒在日本還有遺風。這兩聯寫的都是閒居意趣,很少人能寫得這樣平淡卻又興味盎然。尾聯「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也是牢騷,像是發給皇帝聽的:若遲遲不獲召見,我還來得及清明回家祭祖呀。據說這詩未幾傳入宮中,孝宗大讚「小樓」兩句寫得好,結果在陸游七月履新前召見了他。陸游見到皇上,不免又侃侃而談他的光復大計,孝宗只對他說,嚴州是傳說中嚴子陵垂釣處,風物甚佳,職事之餘,大可賦詠自適。但陸游做不到三年,便罷官回鄉去了,此後一直到八十五歲辭世,都是閒散人物。
馬勒對官場沒有甚麼興趣,但在名利場中,他是個風雲人物,也頗能引領風騷。我想,我之所以常把他的《提坦》與陸游此詩聯想在一起,是因為這一老一少都在面對同樣沉重的窘惑:我們自小便學得,人要做對的事,正確的事,有意義的事,為甚麼一回到現實世界,這條路總是那麼難走?為甚麼世界的行進,好像奉行著另外一番邏輯?
(陸游與馬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