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終局
夜讀,有段軼聞令人不禁掩卷。
布拉姆斯晚年和馬勒是忘年交。兩人路子不同,布堅守古典,馬較前衛,在新舊之間向前掙扎。布不欣賞馬的作品,但作為名指揮,馬對音樂詮譯的穩健和見識卻令布讚嘆不已。布已是一代宗師,馬還得等待身後才成氣候,但這不妨礙兩人惺惺相惜。那時馬勒在薩爾斯堡東邊一個山巒小鎮蓋了座小屋,每年夏天樂季休歇時便到那兒作曲,布拉姆斯也在那裡將息。一老一少會一起遠足,泡溫泉。布拉姆斯老了,還有肝癌,身體很虛弱,但固執依舊,兩人聊到音樂常各持己見。每次外出後,馬勒把他送回住處,離開時回頭看,常見布拉姆斯站在廚房爐傍,獨個兒烤晚餐的香腸。他告訴自己,世界上再多的掌聲都不能為作曲家的晚年帶來舒適與幸福。他不希望和這位永垂不朽的人物一樣,有個這樣孤獨的風燭殘年。
布拉姆斯終身不婚,有說他牽掛著的是師母克拉拉舒曼。那時代的古典主義者許多都是君子,不像華格納等浪漫人物,若你接濟落難的他到家裡來,連夫人都賠上也說不定。雖然舒曼在精神病院長住,甚至死後,克拉拉把幾個孩子拉扯大時,布拉姆斯總在傍協助,幾乎成了她家的男主人,但像他這種持重之人,連半句心底話都未向伊人說過,也說不定。這段情是怎麼回事?他為何選擇孤身上路,只有他自家才知道。但路既挑了,是無後悔藥可吃的。張愛玲晚年也獨居,死時伏屍一週才給發現,世人不免惋惜,但若她不甘寂寞,為怕「臨老唔過得世」,在與人插科打諢中渡過餘生,豈不可憐?而馬勒害怕孤獨,糊里糊塗地結了婚,後來明知另一半並不純真,卻始終用純之又純的愛情的幻覺來欺騙自己,半輩子想完那不可能完的夢,結果還是死於孤獨。是他可憐還是布拉姆斯可憐呢?
人其實都很可憐。人人來到這世上都想攫取些甚麼?但人人都在陸離世事裡浮沉,也總有一天消失,誰能奢望世上有完人和完美事?但人總不甘心,都渴望夢幻裡有甚麼能救自己出生天,俗世間的情愛和性事便常給添上神妙直到秋毫巔的光環,怕孤獨的人常冀能澆灌心頭塊壘的一瓢之水,多少人喝著時迷醉,喝不著便脣乾舌燥?但世上能捧得上手喝得進口的大多是些甚麼水?「凡喝這水的還要再喝,人若喝我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此水不同彼水,懂與不懂,同是終局,走過來便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