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獺祭
為學可以有兩個極端,一極是自我感覺過份良好,「識小小,扮代表」,「三分顏色上大紅」;另一極是誠惶誠恐,如履薄冰,每有涉獵,必上窮碧落下黃泉,不但對關注的問題窮追猛打,碰上底層概念,亦必籐連瓜,瓜連籐,不惜在跨學科的書海裡流連,但這常令人愈讀愈不得要領。到要交「功課」時,不是半個字都寫不出,就是只羅列既有的各家成說,自家的意思往往缺席。這類文字,古人稱為「獺祭魚」。原來在孔夫子的時代,人們已留意到,春天來臨時,獺最愛把捕到的魚陳列在水邊,如同陳列供品祭祀。《禮記.月令》便把這當作驚蟄前的季候現象:「雨水之日,獺祭魚;後五日,鴻雁來;後五日,草木萌動。」後人就把書生寫文章時愛把書本鱗次攤列左右,離開查索就甚麼也寫不出來的習氣叫做「獺祭」。據說以用典艱澀出名的李商隱,詩文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也有人留意到,獺之所以「祭」,其實並非虔誠,而是捕魚能力太強,食魚時只咬一兩口便棄掉,既囫圇吞棗,還暴殄天物,於是這兒的「祭」字又作「殘害」解。這典故很有諷刺意味,但不尖刻,是以古來也有許多書生用來自嘲。有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即使有誰才高八斗,倚馬千言,高見有多少全是「原創」?誰不是站在昔人肩膀上往前張望?學術文字有個不成文規矩,凡源自他人著作的論述必得註明出處。不「獺祭」,怎麼寫?
引經據典當然不是問題,怎麼引也只是技術問題。但引也好不引也好,把要指涉的範疇至今為止的各家認知收集齊全,只是基礎功課,若自家的疏理和意見欠奉,稱為「研究」是說不過去的。昔人說「獺祭」是殘害,也許太嚴重,但暴殄天物,卻沒說錯。讀了那麼多好東西卻抓不住重點,任由一切浮光掠影,甚至連自己到底在做甚麼也有點茫然,這才是問題所在。世上要做成甚麼事都很難。「知」既難時「行」更難。「知」是個無底洞,也漫無邊際,一環扣一環,如果要等弄到全「知」才下手去寫,恐怕誰都會讀了一輩子也寫不出半隻字。但人的智慧不是在作記憶或搜羅競賽,而是發現事物間的內在聯繫,這當然免不了猜測,免不了冒險,不相信自家腦袋便寸步難行,但太相信自家腦袋則成了文首說的不知天高地厚。該如之何?孫中山說「知難行易」,我猜,他說的是在這兩難之境該怎麼取態。我們都得學會在行進中克服淺薄,但人還未弄懂消化時已消化了不知多少年,誰會等徹底弄懂消化才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