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動力
書呆子為何上窮碧落下黃泉,為找尋答案和塗寫胸中塊壘不惜潛水撞牆,九死而未悔?梵高明知只能畫給自己看,到生命的盡頭還在畫;佛洛伊德那本《釋夢》五年只賣出三百本,卻仍筆耕不絕;盧梭的書搗動了半個歐洲,也有歌劇作品演出,到死前還得常靠替人抄樂譜謀生⋯⋯不錯,歷史都給這些人物樹了碑立了傳,但這些人儘管吃盡苦頭,其實都是幸運兒,背後尚有一大批在各個門類裡辛苦經營了一輩子的人,死後卻默默無聞,作品也灰飛煙滅。已故的大提琴泰斗卡爾薩斯就說過,他此生碰到過不少才具相當了不起的音樂人,有些人若生逢其時其地,成就說不定可以和貝多芬相提並論,但命運就沒給他們機會⋯⋯各文化門類,在任何時代,這現象比比皆是。人們愛說英雄造時勢的故事,往往忘了,英雄能冒出頭來,幾乎都是時勢造就的。從這觀點看,失敗者未必盡是孱頭,成功者也未必一定值得稱道。人只能做自家認為對的,不做就渾身不舒服的事,結果是好是歹,不必理會,也理會不了。
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有某種向往,驅動著他向某個方向行進。芸芸大哲中,有些人特別留意心理動力學,但沒有人說得清,動能從何而來。如果你跑到黃泉去問佛洛伊德老頭:為何閣下有那麼大的勁頭對你關注的鍥而不捨?怕他也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愛說本能的人把七情六慾看作人最內在的動力,但有人就發現,把一筒白漆放到猩猩手上,牠便會拿來在牆上起勁塗抹,並為自家的傑作興奮不已;甚至連在心理研究所裡給人作實驗的小白鼠,在迷宮裡找尋路徑,有時未必盡是為找食物,而是十拿九穩的舊路走得太悶,想探索新路⋯⋯連動物都未必那麼功利,何況是人?
沒有人說得清自家為甚麼一定要這樣做而不那樣做,也沒人知道一生會給怎麼評論,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做的有何意義。有些人愛說歷史自有公論,可惜歷史也是人寫的,往往受當下需要左右,且從來都只是概說,生前不見經傳,死後更無人問津。用人間的尺度去量度人間事,一死定必萬事空。要量你一生的份量,那把秤其實在天上。如果你信,便會心安理得地去生存,既為稻粱謀,也盡力做對的事。不信,就唯有呼天搶地,盡說人間不平,或打其退堂鼓,多打點活在現實裡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