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聽樂隨筆
近來愛聽蕭邦。
我聽音樂有如讀書,在短期內找某作曲家或某一範疇的作品領教一番,同時找幾本靠得住的書來讀讀。這樣做,只希望能避免浮光掠影,對自家所愛的能理解得實在一點。
蕭邦的作品不算龐大。但在芸芸音樂家當中,他最常給人誤會。因為其血統法國及波蘭參半,在波蘭長大,服膺前蘇俄那套意識形態體系的國族至上主義者便說他的音樂充滿愛國情懷,是藝術得先求民族化,然後才可望國際化的公式的活樣板。蕭邦去國後當然思念故土,但他把自家定位為弄音樂的藝匠,對政治活動一直敬而遠之。華沙是小去處,他要有所發展,唯有到巴黎去,其後日夕只在弄他的音樂,沒為同胞的「解放事業」出過半分力。把他政治化,收編為自家隊伍的一員,只令人付之一笑。而因為他是半個法國人,後半生也在法國度過,說法文的人便樂於把他的作品說成是十八、九世紀巴黎沙龍音樂的奇葩。無視蕭邦好些音樂的鄉愁感和宏大開闊的視野,並非只供才子佳人把玩的繡花枕頭,這論斷當然也說不過去。因他的音樂抒情得很,史家便把他當成如假包換的浪漫主義巨匠,但蕭邦一生服膺的是巴赫和莫扎特,同時代的李斯特、舒曼、孟德爾頌等浪漫主義旗手雖全皆好友,都對他推崇備至,蕭邦卻對他們作品的浪漫流風始終不以為然,說他畢生試著用古典正統去寫自家的胸中丘壑,可能更為恰當。因為他的音樂訓練根基是作為歐洲音樂骨幹的德奧傳統,卻有如歌的旋律,生平也愛聽意大利歌劇,還與最擅長把歌劇詠嘆調寫進純音樂作品的小提琴怪傑帕格尼尼過從甚密,欣賞南歐趣味的人於是也愛把蕭邦音樂的可歌性與貝里尼等意大利美聲歌劇作家的流風掛起鈎來。這可惹來不少非議,有些書竟說蕭邦的旋律乃由波蘭民歌脫胎而來,與意大利人淺薄的美聲無關。他們似乎都忘了,巴赫能成為萬世師表,與他以德奧複音音樂為根基,充分汲取了意大利和法國的如歌樂風分不開。朱庇特可做的,牯牛就不可做?因為他的音樂往往令淑女們聽得神魂顛倒,許多人直把他當作一位情種。但從史料看,此人雖一直是情塲的眾矢之的,但一生似乎總在逃避與女人的親密關係……
不同家派的論斷也許都各有所本,不無道理,之所以讓後人各執一詞,是因為蕭邦本人和他的音樂本身就充滿矛盾。人最喜歡把別人往自家腦袋裡的框架上套,於是此亦一是彼亦一非,真相便有如瞎子摸象。我們是否可以從中理出一個較接近真相的頭緒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