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優勢與劣勢

盧梭在他那本著名的《社會契約論》劈頭就說：人生而自由，但無處不在枷鎖之中。我想，人的不自由，有時未必因不公義的世道或俗世裡人云亦云，眾口鑠金所做成的束縛，而常在於自家劃地為牢，這又是誰也逃脫不了的。表面看，有能力為自家的命運做抉擇的人都會挑自家認為最好的路去走，但問題就在何謂最好？如果磁石有意識，它會認為自家的指向是自由的。但，若磁石真個有意識，它會認為唯有指向北方，它才是自由的。人人自懂事以後都有個堅固又無所不在的自我，儘管據說心理分析家能把每個人靈魂裡的一切糾結都找到因由，但那只是猜測，即使猜對，也未必定然能讓人有甚麼改變。有些學派堅信人若理解自家心結的來龍去脈便能超越，但人若真有那麼理性，人就不成其為人。何況，給心結一個自小種下的因由，豈不同樣也可給糾結者因循或變本加厲的理由？是以我寧可相信，關於我們從哪兒來？我們是甚麼？我們又會到哪兒去？儘管我們的理智求索了超過二千年，算是知多了一點點，其實離一無所知相去不遠。活了一把年紀的人，即使學富五車，有誰能對自家為何是這樣的人而不是那樣的人說得出個所以然？

每個人生下來都不是一張白紙，再加上後天的種種機緣，人都活得有不同特色，也有不同的長處。天造之材皆有其用，壞人能如此這般地不要臉，其實也講天份，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一個人有所擅長，也必有所缺憾。貝多芬若把琴搬到街市去彈，別說聽者藐藐，說不定還要挨臭雞蛋。先秦寓言說某國之人共飲一泉之水，某日泉水變了質，喝的人都瘋了。唯有國王見勢頭不對，挖了一口井，只吃井中之水。但舉國皆瘋，不瘋的人便反而不正常，於是舉國君民都來為國王治「病」。國王忍不住折騰，也喝起泉水來，於是舉國上下無一不瘋。正常的人不和瘋子一般見識，是優勢，但落在瘋狂的大多數裡，他的優勢便成了劣勢。這就是人間的真相，過來人自然曉得箇中三昧。知道這古今皆然，便大可淡然一笑：若不如此，人間豈不早就成了天國？

但優勢和劣勢，說到底只是俗世功利的看法。若信自家的國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便不必太在意在現世間的白眼或青睞。顧頡剛說，他讀甚麼寫甚麼，只求真不真，不求用不用。竊以為，就憑這一點，他的學問就比近百年一味見風使舵的「學者」令人敬佩。甘心自套枷鎖的人決不會有自由，給自家套上名利場常見的成功之軛也不會有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只聽從良知和真理的束縛，把一切交給冥冥中的上天，只做自家認為對的事，做發自內心，不做就渾身不舒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