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大潮
近幾年發了個狠,逼自己把書從頭讀起,尤其是在中世紀和近代思潮如何轉折和銜接的範疇裡讀多些細些,愈讀便愈豁然開朗,發覺史家為述說方便,往往把史實分段分期,這些人為而又貪圖方便的劃分便很易成為標籤。有人說,中世紀之所以被「屈」成漆黑一團,是因為人們對這段時空其實一無所知。但無知不妨礙人敢信口開河,拿既定的標籤去套上些支離破碎的材料虛應故事。當然,愈是浮淺的「學問」往往愈有市場,要知道真相,便得跨越林林總總的道聽塗說。
聽人講十九世紀音樂,很易會有這麼一個印象:貝多芬有如駕著一條船,把音樂從古典派擺渡到浪漫派。在他之前的都是古典主義者,再前是巴洛克,那已和老古董差不多。於是連貝多芬也給拆成兩半,前半截跟著莫扎特和海頓爬行,寫《命運》之後便搖身一變成了浪漫主義者,在此之後的音樂家便全都逃不過被圈進浪漫派的命運。其實,浪漫主義標籤並不能說明近兩個世紀以來音樂作品裡精神境界的千差萬別,浪漫傾向也並不在十九世紀初才出現,其實在十二世紀早已濫觴。「巴洛克」的本義是「怪誕」與「變型」,這傾向在之前的哥德時代已肇始。這未必像許多想當然的書寫的那樣,是世俗化的一場反神「革命」。從心靈史的角度看,和中世紀救贖觀念的深化,中世紀信仰文化走向成熟,社會思潮從神學的理性化走向感情化,大多數社會精英油然而生的一種文化與心靈向上流動的情緒性反響有關。人們愈來愈精力旺盛,發現了人生在世能令人精神為之超拔,為之鼓舞的精神力量,值得為之要建造一座座精神上的巴別塔。由哥德到巴洛克到古典和浪漫,到現代和後現代藝術,幾乎都來自人在這熱情和熱血裡的激動與沉思。明白了這一點,讀中世紀晚期的書,如湯瑪士亞奎拿的著作,阿伯拉爾甚至聖方濟的故事,聽日夕在女修院回味自家與基督神秘相遇經驗的Hildegard of Bingen的吟唱,Carmina Burana古卷裡遊唱詩人們在市井裡的抒懷甚或喧鬧,十四世紀的法國音樂新風,再越過文藝復興時代Palestrina的無伴奏教堂聲樂,一路聽到巴赫、貝多芬、布拉姆斯以至蕭邦,與及後來的華格勒及馬勒諸人,甚至更晚的巴托和蕭斯達高維奇……各個不同時空的樂人和音樂便可一脈相承,便容易把這過程看作人類作為整體,一種人生在世的超越體驗怎麼通過音樂化為一種不可言說,卻可心領神會的大潮,至今仍在盪滌我們每個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