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確定和不確定之間
世事本來就充滿不確定性,但人太需要秩序感,總愛把不確定的確定下來。任何個人或群體的前景全在想像力,有無想像力和往甚麼方向想像便生死攸關。手執話語權者當然樂於「打造」某種確定性,受盡魚肉者也常這樣做,其實都在把自家的抉擇合理化(儘管不一定合理)。但文明其實都是主流想像的選擇在不斷積累,彷彿只有一條路可走,只是錯覺。《三字經》說「人之初,性本善……」以前小孩要背,如今許多言必稱孔孟者也主張小孩背。但孔孟從來只說人可向善,若性本善,何必修身?說人性本善其實是宋儒的僭建物,是想把要推銷的某種行事習性回溯到史前,想像成人類世界真的是這樣走過來的。後世國人(包括港人)幾乎都變作甜甜蜜蜜的思想呆瓜,不但最愛婆媽煽情,且最善於把嚴肅的政爭看作忠與奸善與惡的宮幃戲,也最愛站在虛偽的道德高地去公審非我族類,就和這僭建的意識形態息息相關。人性本來就有許多不確定性,陸離世事也大可從不同的層面去理解甚或批評,當時得令者的選擇,甚至大多數人的選擇也不一定對。簡單而概念含糊的善惡兩分不但常指鹿為馬,也從未說清問題所在。若我們的諸色人等遇事只會據此起哄,充滿不確定的複雜世界和人性便可任人信雌黃,是非黑白必有如泥漿摔角。
承認世事的不確定性,起碼讓人人尊重事實,不讓權勢者給歷史或現世該往何處去一錘定音。許多不堪的歷史其實未必是必然的。強橫霸蠻慣了的人總愛想像世上的遊戲規則是由他們訂的,希特勒是他們的活樣板,他就最信這一條。但強人們就沒想過,閣下有獨裁的可能性,世人也有不給閣下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可能性,這可能性是可大可小的。儘管列國從來多的是勢利小人當家,他們紛紛對納粹獻媚,也有大把被納粹一腳踩死的人甘心被宰割。漢娜.亞倫特就在她那本著名的《平凡的邪惡》裡寫過,納粹當年那麼容易把猶太人幾乎滅絕,是因為有想息事寧人的猶太上層人物勸同胞就範,不但向納粹當局提供所有同胞的人事及財產資料,甚至還組織猶太警察,配合納粹的清剿行動,令同胞無一漏網。納粹從來沒公開過對猶太人的「最後解決」腹稿,為猶太人說,前景當然充滿不確定性,為了化不確定為確定,他們選擇的是與狼合作魚肉同胞,這其實是下下之策,若有人看透了橫豎是死,該拚死一搏,歷史的寫法可不一定那麼確定。
漢娜的評論在六十年代曾引起軒然大波。無論是與納粹合作過的猶太領袖也好,西方對納粹姑息養奸的政客也好,都樂於把二戰的故事寫得蕩氣迴腸,充滿正義必勝的確定性,箇中真相其實不足為外人道。即使盟軍解放了許多納粹的死亡集中營,其內奄奄一息的猶太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仍是自生自滅的。荷里活電影總愛把納粹描劃成惡魔,盟軍正義而又高大威猛,猶太人被害無辜……這都政治正確,可惜就沒有幾部戲真的觸及在人類命運充滿不確定性時,許多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取態到底是怎麼回事?若無這最真切的反省,即使再經歷多幾次類似的大難當頭,人類也許都無所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