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蘿蔔」的活計

我在八十年代初開始寫插畫，九三年開始用電腦工作，不久便有了自家的工作室網頁。那時港、台人愛把homepage戲稱為「烘焙雞」，連小女生也常花花綠綠地玩個不亦樂乎。我的網頁平平無奇，只為方便客戶看舊作，有了它，我能畫甚麼，能怎麼畫一目了然，商討不用「隔山買牛」，實在方便。但網頁更新頗煩，我的網頁亦常四、五年如一日，不是不想添上新作，而是一想起那繁瑣的程序便眉頭打結。如今博客圖片上載十分方便，把網頁的資訊移到博客來，幾乎是大勢所趨，主意打定，前些日子便把網頁資料都搬到博客圖片夾。廣東俗語說「上屋搬下屋，唔見一籮穀」，我這「唔見」非因損耗，而是人多活了幾年，眼光變了，以前覺得「還可以」的舊作，如今卻刪之而後快。朋友問：你畫了三十多年，滿意的只這麽一點點？呵呵，實話實說，尚存的這些也大多不滿意，留著只是給客戶作樣板，看看有無發展出新畫法的可能性。若真下狠心去刪，恐怕會一幅不留。人其實也沒有甚麽值得永久保留的東西，過去做的只是腳印，只要不死，定能畫出更好的，不值得敝帚自珍。若有一天畫不出，便該完蛋。有史以來，多少人在寫寫畫畫？你有甚麽值得留下？連想也多餘。

插畫者的職份是為人作嫁，所做的，不過是和客戶彼此找到共識，以自己的技藝，作出令客戶滿意，自己起碼還算順眼的畫面而已。若能有所發揮，不過是碰上了旗鼓相當的合作者，人家放心讓你悉意而為，並非你老虎屁股摸不得，前提是人家相信你會尊重他的意向。其實，與客戶揉搓，人多口雜，不致弄出一幅四不像，已算好運，即使有人鼓掌，這產兒也不全是你自己的，不必太沾沾自喜。或問：那若由你自家作主，你又會畫出甚麽來？我想，九成是一筆都畫不出。這有如一匹慣了拉磨的馬，把牠放到草原去，估計牠除了原地打轉，未必會跑出個甚麽名堂。命運早已把我們塑造成型，是甚麽人便做甚麽事。我是認命的。

我算好運，多年以來，和委託人大多相互有很好的默契。人要做成任何事都得與人合作，不同的人走在一起是家常便飯，這其間，友誼和諒解比甚麽都重要。我也常把每幅畫當作一次考試，也許因為專啃最難啃的骨頭，每次在開頭，我都想像不出會畫出個甚麽大頭佛來，但每次總能及格過關。我承認，幾乎每幅都難產，起初連怎麽下手也摸不著北。但《石濤畫語錄》不是說「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嗎？繪畫尤其是電腦繪畫哪有成法可言？我也自知，像我們這種野生動物，從來就不會有人替你準備好道路，即使有人給鋪排了，性格也決定你這號人不易就範。我們到底是蘿蔔而不是人參，也惟有一個蘿蔔一個坑地活，慣了在暗夜中獨自摸索行走是一種福氣。能吃得下這口飯，該謝謝老天爺的眷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