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新年偶感

期數
3750
刊登日期
2016.01.01
主曆
主曆 2016 年 01 月 03 日

時間是存在的面相,海德格爾說存在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存在者。人生存都有時間限制,存在卻是永恒的,有限的思維主體面對不以堯存不以桀亡的無限世界,怎生是好?這焦慮一直時隱時現,由《荷馬史詩》到《天問》再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概莫能外。孔子臨川慨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宋儒說此乃「見道體之言」。「道」本無可言說,經此提點便有了個長流水外觀。儒家愛說「終極關懷」,但有限的人生插架在有若無盡長河的「道體」,能把握甚麼?李白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是最微妙的作答嗎? 

我猜,初民有那麼多強把不知當知,無解當有解的神話,是因為要從這焦慮中解脫。世上族群都有年俗,若「理性」點看, 「年」不過是在時間長河截出一個個小段落,把將臨那段時光的首日當作新起點,仿佛便能帶來新生與好運,這一廂情願的移形換影是神話式思維的慣技。可惜之前若股市大崩盤,或惡魔登基天下大亂,噩耗決不會隨跨年倒數終止。新春夢醒,人人還得面對如鉛似鐵的現實。當然,神話思維也不盡是負面的,它可培養自信和背靠神明的安全感,頂天立地的英雄感,讓弱勢者能把握命運,自求多福。「既知春光好,且把乾坤造」,從來就是正路,可惜世上懦怯者總比勇者多,於是神話思維也可以是一服軟化劑,讓人們盼望,或因盼望而盲信新年自有新氣象,明天會更好,於是得過且過,好夢作完,「符碌」依舊。老民謠說「年年難過年年過」,中國極權帝制能維持那麼多年, 不就是這樣發生的? 

儒家本是樂感文化,不須本體思辨,也不須對現狀的來龍去脈作太多深思,更不鼓勵人打破常規,揭竿而起。讀書人只須三五知己「浴於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自我感覺良好,便可洗淨在俗世裡的不快與不平。無獨有偶,讀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到尼采,發覺號稱理性和思辨巔峰的歐洲觀念論愈從發軔到走近盡頭,便愈乞靈於神話式思維。其最大特點,是想用一己私淑的美感或美意當作救世靈藥,去撫慰不安的生靈, 去替代造物主「搞定」現實不那麼完美的一面。令人意會,儘管我們把理性和思辨說了兩千多年,但人類文化從誕生的第一日開始,便離不開頗原始的神話思維方式。

人的生命和心力智力總有極限,要面對無限和永恒,神話式思維也許便是無法中的有法吧?活得並不輕鬆的芸芸眾生若連美麗夢幻也沒有了,豈不更難受?但甘於踩進由習俗或充滿頭巾氣的藝文渲染而成的朱古力泥潭,欺人也自欺地活在自家心裡頭,於事何補?怎樣在有限裡活出無限?從絕望中看到希望?神話思維方式有時確能給我們許多啟示,但真正要找到出路,還得靠實斧實鑿的尋覓,智慧、勇氣、信念和見識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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