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寫作沒有自動波箱
以前在內地行走,常被人盤問,你們港人平素不說普通話,學生上課不是用英語便是粵語,怎麼用中文寫作?我笑了,魯迅是浙江人,巴金祖籍四川,老一輩的名作家念書時用的也只是本地話,難道就不會寫白話文?如今,普教中在這兒成了大流,但,我們的學生中文比以前好了嗎?
我念書時用的是廣東話,如今仍用廣東話去閱讀思索,尤其喜歡用它來念古文古詩詞。雖然我也說得一口還過得去的普通話,但用它來念古詩詞便不如用母語有味道,廣東話有八聲(一說是九聲),普通話只有四聲。據說北方語言和民俗近二千年來不斷與「胡人」同化,廣東人的祖先大多是歷代躲避戰禍南逃的北人,偏居一隅,這方言反較接近中原古音。用它來念古詩詞,自然容易找到個中音韻的趣味。我非語言學家,不敢論斷此說,但即使沒有這一層,因為我熟悉粵語,自然用起來較靈光和親切,母語有如母親和母體,是每個人生來便打下的文化烙印,有些人拚命詆毁這烙印,明智嗎?一個國家有統一的標準語言,不但合理也利於溝通,提倡普通話當然很對,但凡事對過了頭便成歪理。每種語言都有特別韻味,港式粵語雖發音和廣州話一般無二,但在廣州,我上計程車一開口,司機便會說,你是香港人。問他憑甚麼判別,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想,語音背後總會有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在支撐。我有個北方來的朋友到港時一句粵語也不會說,多年過後,連教書也喜歡說本地話。問他何故,他說,普通話不及港式粵語傳神。一種語言總是滲透了那地方的生活方式和趣味。我相信,各地許多出生以來便操本地方言也精通普通話的朋友定深有同感。
普通話以北京話為基礎,但和北京話是兩碼事。上世紀大陸某些地方,居民來自五湖四海,普通話成了唯一可溝通的語言,後來該處出生的人,普通話才成了母語。但為大多數中國人,母語不是普通話,而是出生地祖輩相傳的土話。人用母語思維和閱讀是無法更變的習慣。優也好劣也好,誰都得接受這事實。泰戈爾用英文寫的詩可得諾獎,但據說他用母語孟加拉文寫得更好。說土語出身的人若使用不是母語的強勢語言來寫作,未必是弱項,有時反可能是強項。此無他,強勢語文雖和母語有別,也不至於是外星語文,即使有分別,都是人的語言,翻譯不過是兩種符號系統的轉換,何況是同祖同源的兩種出入其實不大的語言?但,你要把非母語的強勢語文用好,首先便得母語用得好,也就是說,你得先精通用母語來傳情達意之道,然後才可觸類旁通,轉換成其他的系統。若你連母語都運用得不三不四,你能學好非母語的表達方式才怪。在雙語教學中,中文表達能力好的學生通常英文也強,便出於同一道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