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想起了佛洛伊德
朋友崇尚理性, 與他閒聊, 談到眼下大國間劍拔弩張,頗樂觀,說誰都知道打起來兩敗俱傷,只要有點理性,沒有誰真會動武。我不懂政治, 對時局從不妄置一詞,但想起史家常說:「人類歷史的最大教訓,是人類從不汲取歷史教訓」。雖不欲多言,亦不敢唯唯。二十世紀初,全世界雖被一戰弄得焦頭爛額,但最大的輸家德國卻有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直蠢蠢欲動,有識者睡不安枕,都擔心一覺醒來, 世界已成廢墟。愛因斯坦寫信給佛洛伊德, 問,人類有可能免於戰爭厄運嗎?佛洛伊德說不可能。他說了許多理據,讀來可歸結為這麼一句話:人的行為不一定出於理性,許多時候會出於非理性。
人類初生,學會的首先是「屈服」,即屈服於壓迫,屈服於強權。許多人無論受了多大委屈都「打落門牙往肚嚥」,乍看都健忘, 但被忘記的痛苦全被擠壓進意識的底層,以後一有機會便要發作。被壓進潛意識的「人類本能」是人的「原慾」,即本我,亦即人的動物本能。被壓抑的心理能量不會自動滅失,終會以難以預測的形式爆發。
恆常性的內心燥動,令人類彼此相殘無絕跡之日。人性中最卑劣的倚強凌弱、以眾暴寡的惡德,每在周遭突然爆發,令人瞠目。文革時我就親身面對過,許多平素淳樸善良的尋常百姓,在某種氣候下,可變得有如野獸,殘害與他全不相干的人,彷彿吃人吃紅了眼的虎狼。這惡夢般的一幕幕, 令我費解多年,讀了許多書才明白過來。知道一個世道,若長年累月播種仇恨,拉一批打一批,讓某類人自我膨脹,必令該世道的大多數人,平素庸常庸懦,有奶便是娘, 人人隨大流,善惡判斷、同理心或同情心早已死滅,一到某種時勢, 也最易引爆其內在積存的憤懣。這是一些懦弱的可憐蟲,無膽向造成自家不幸的強權挑戰,必把積怒向當時被強權宣布為「人人得可而誅之」的「落水狗」發洩。可作惡而不受懲罰,誰不奉旨行兇?或問:屠殺猶太人對第三帝國其實並無實質利益,文革中人人舉著紅寶書互鬥,其實也無益家國,這些騷動本毫無理智,歷史為何總少不了這景象?我猜,讓全民發瘋,是要把社會內在矛盾導向屬意的方向,既可讓全民發洩積壓的原慾如參與盛大慶典,發動者便易火中取栗。在舉世皆瘋的日子,發動者可半點也不瘋,不按牌理出牌,兵以詐立,這是絕招。
一九三八年,距離世僅一年,身患癌疾自知死期不遠的佛洛伊德終於被迫離開他待了一輩子的維也納,遠走英倫。蓋世太保焚燬了他的藏書,逼他簽署了一份「我未曾受蓋世太保迫害」的聲明文件。他不僅簽署了,還加碼奉送一句「我向世人誠摯推薦蓋世太保」。此舉可否看作是早已看透世情的佛氏,告別時對文明及其「作者」──人類幽上一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