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卻道天涼好個秋
讀網上論及陳寅恪治學的大塊文章,一般都高山仰止,但也有說他文人氣較重,做研究聽任心性,沒有規劃,最終花了幾年時間在《柳如是別傳》上,精彩則精彩矣,但令人惋惜,如果這些時間和經歷用來探討歷史上更重要的課題,寫出一部專著,會有多大貢獻?我猜,陳這樣選題,是這輩子在士林裡混世感慨太多,最後想寫下來的,便不再是他在各領域積聚的學問,而是揮之不去的滄桑感。那年頭,在國內敢公開說不欣賞馬克思主義,教書定按自家觀點開講的學者,除了他之外,幾無一人。能說這話,在五十年代要有多大勇氣?其實,馬克思學說既是社會哲學的一個學派,無論任何時候都該以理服人,若不許人說半個「不」字,馬克思研究的便不是社會科學,而是天條與聖旨了,難怪馬克思生前就說過自家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和所有已作古的名人一樣,誰一旦當時得令,便常變成一個符號,被塞進他本人若健在也不欲觀之的東西。陳恥與為伍,也很自然。他若是等閒之輩,早已給解決了,但即使他仍可在中山大學開課,感慨良多自不在話下。五十年代和明清交接之際當然不一樣,但若吳敬梓再生,重寫《儒林外史》,材料定俯拾皆是。活在即使有如一加一等於二般的常理也常被干擾的人間, 知識人要對得起學術良心會有何際遇?其體驗也必折射到選題上來。有深切體驗,爬梳某段歷史,便能寫得具體而微,有血有肉。所謂「以詩證史」,便是把歷史寫到標竿人物的心靈活動中去,是以讀他寫這部近千頁的書,比讀任何一本明清史要厚重得多。「以詩證史」反過來便是「以史證詩」,於是,一部廿四史便成了一部心靈史,由是我們熟悉的歷代詩詞歌賦也活動起來。把這超過三千年的歷史讀成我們先輩積聚下來的心靈經驗,歷史才不會是僵硬的紀錄,便容易引發後學沉思:昔人是怎樣走過來的?與前世而皆然兮,時下的我們又該如之何?
我猜,陳寅恪年輕時,也想不到自家的一生會這樣結束,臨終時寫的竟是一位著名貳臣和名妓的故事。學界有人說以大筆寫小品是浪費,但古代畫論常說用小筆寫大畫定一無是處,大筆寫小畫卻拙撲而氣象萬千。而在書法史上,最富力感的書體,高手則常用最軟的長鋒羊毫寫成。人活到最後,知道的太多,感慨也太多,許多話就不想說也不便說,真要說也無從說起。「卻道天涼好個秋」,這七個字雖平白無奇,也沒有甚麼大學問舖陳,但勝過千言萬語。
人貴自知。年輕時誰都期許能做一番大事,做學問的人,也許至死也期許成一家之言,能以世紀遺書般的重磅著作名垂青史。有這抱負當然不俗,但若知道人性的局限,便容易接受自家的局限,推己及人,亦容易理解歷史上每位前輩的局限。能把這理解化為同情心和同理心,筆下的故事雖不一定偉大,也許還為有「偉大」抱負者不屑,但我們讀來,豈不更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