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仁」與「不仁」
年輕時因為對人性領教得太多,百思不得其解,曾一頭鑽進書堆,讀得眼花撩亂。面對同一世界,有那麼多截然相反的說法,聽來都有道理,讀多了,便知道每本書都像瞎子摸象,摸到的都是象的一部分,也許都不假,但真相只藏在瞎子們相互矛盾或攻訐的認知整體後面。
人要懂得一些甚麼,總得從個別事物入手,也只可能在比較中把握,於是一入門便難免糾纏在各家各派的分野甚至齟齬中。人都喜歡確定性,喜歡有老師或有本書告訴你,這是對的,其他是錯的,但真實世界充滿不確定和不可知,得學會跳出瞎子摸象的狀態,曉得在表面對立的多元次分野中找到背後脈絡。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有句老話:「我們踏進又踏不進同一條河,我們存在又不存在。」這晦澀格言背後豈不是說:皮相後面的存在,該包容所有表象和內核?看透內核,便容易發覺相互衝突的皮相內裡其實有其同一性?明白這,便明白孔子何以說「吾道一以貫之」?黑格爾為何說:「思辨的思維在於思維把握住矛盾並在矛盾中把握自身。」雖然這位大哲把話說得很別扭,和孔子說的卻是同一回事。蘇格拉底說「不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活」,同理,不經審視的高論,即使多有權威,有多少人讚賞,豈值得認同?
就拿孔子來說吧,有的書把他捧為至聖先師,有些書把他貶為熱中功名的偽善者。他殺少正卯一事便聚訟多年。記載出自《荀子》, 《史記》亦有提及:「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女(汝)其故。人有惡者五, 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 言談足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有說置疑此舉的學生是子貢,而少正卯不但是孔子的政敵,也是設館授徒的競爭對手,曾令孔門三盈三虛。歷代許多大儒力證這是枺黑,但荀子出身儒家學派,司馬遷對孔子也很推崇,說這事並非誣蔑孔子。孔學雖以「仁」為核心,出發點訴之於人的同情心和同理心(近世被好些西方學者推許為不須求助宗教經驗的自然理性),卻強調「克己復禮為仁」,碰上不對胃口的人和事, 愛發動信眾「鳴鼓而攻之」。在我們的歷史裡,「哲學」總離不開國人在道德領域最愛鼓噪的之乎者也,一進入現實政爭,馬上變為偏狹的意識形態,黨同伐異,百驗不爽。孔子給少正卯羅幟的罪名,任何朝代黨爭中得勢者要醜化政治對手,即使被定罪者是超級正人君子,孔子說的理由都可照套不誤。到政敵有機會反攻倒算時,也必以同一說詞把對手罵成千古罪人。這就是一部廿四史從不冷場的「正義」。孔子這樣做,和歷史上所有殺人不眨眼的為政者一樣,都可理直氣壯。若凡事只問「初心」,何不仁之有?那末,若查根問柢, 「仁」又是甚麼?(說孔.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