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美」的位置

期數
3799
刊登日期
2016.12.09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6 年 12 月 11 日

我從小愛畫,學的也是畫, 至今還常夢見自己在宣紙上筆走龍蛇,滿紙煙雲。若問我最希望此生怎麼過? 我會說:讓我畫風景吧,國畫或西畫都不打緊。可惜,我後來做了個爬格子和插畫的兩棲動物,最熟悉的是在電腦上操作。別說揮毫, 連用原子筆寫封信也手生。我對自已說,算了吧,你現在擁有的,不管好或歹,也許為你已是最好的了。有道人總想在山巔上建座宮殿, 最後只在平地蓋了座茅房,這就是人生吧? 

記得廿歲出頭時,我冒天下之大不諱, 探討庶民不該探訪的領域,結果牢獄之後,給戴上現行反革命帽子,送到農場去監督改造, 做苦工和批鬥自是家常便飯。豈知後來峰迴路轉,現實卻一字一句地重覆我的「謬論」。落井下石的人不免尷尬,我可沒得意洋洋。官字兩把口,哪會錯?秀才遇上兵,何必唇舌?心靜自然涼,人入化境,便無所謂,但時勢變了,起碼讓我可回城探親,我買了套頗考究的畫具,回到農場,有空便到處畫山畫樹畫流水。那幾年我幾乎忘了會畫畫。但日夕與山野為伍,看盡煙嵐霧靄,不免手癢,一旦能把眼前景緻圖寫,便止不住狂喜。現在回想起來, 真有點不知死活。在那個世道,人與人之間常虎視眈眈,要領功的人暫時不敢怎樣,但必把我的行為視作挑釁,盤算著有朝一日把我收拾:被剝奪得無可再剝奪者活得那麼灑脫,本身就是被整治的理由。但畫畫的誘惑是那麼大,便顧不得許多了。

近來讀蘇軾,才知他寫「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那幾年,朝廷把他流放到黃州,其實是把他釘死在那兒,讓地方官監管,雖有官銜,卻無俸祿,一家廿口有上頓沒下頓。幸虧朋友給他弄到城東一塊瓦礫遍野的坡地,一家人併手抵足開墾了, 種上莊稼,蓋上茅房,才有飯吃有屋住,所以才號東坡居士。我給他的作品畫過不少插畫,也常在他的「寒食帖」前留連,但覺元氣淋漓,書如其人,想到的都是他如何風流倜儻,誰知道背景是幾乎彈盡糧絕?人說詩窮而後工,令人再次領會,那些詩詞上的名句,寫時景和人其實都不一定那麼瀟灑,只是這些了不起的前輩心胸豁達,留給了我們的,竟是人間最美麗的境界。如果離開了這些境界,中國文化還剩下甚麼?在運交華蓋的日子,書呆子們能暗自釋懷的,還有甚麼? 

受古詩詞、繪畫和音樂陶成長大的人, 都能體察那刻骨銘心的美。但讀之乎者也或亞里士多德多了,難免認為美感很主觀,不著邊際,好像認真嚴肅的思辨不該理會似的。但美是人生或精神現象裡不可或缺的一環,尼采甚至把人生看作一種美學現象。誰都有許多問號,這些大哉問,人類摸索了多年,不會比一個小孩知道更多。貎似高妙的理論若走到盡頭,都難免落入「人類一思索,上帝便發笑」的巢穴。美夢在人間,幾許能圓?陸離世事, 令人倒胃者日多,便想到,美感的探索,豈不是對理性缺憾的補充?人生是涕泣之谷,美感豈不就是可在人間最易找到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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