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記憶如碎片
人對周遭發生的事,儘管刻骨銘心,久之總免不了印象模糊,最後只剩下一些鏡頭,零散地飄浮在腦際。記憶好像不會記載時間,只會記載場景。記憶會褪色甚至忘卻,但不會消失,而是沒入我們記憶深處的無意識海洋。在那兒,也許亦用影像來儲存一切,但空間呢?時間呢?場景間的前後關係呢?我猜,這屬於較高級的理性認知能力,要作這樣的思維,看來在我們的腦袋裡相對較鬆散,不像處理影像那麼輕鬆自如。這令人想到夢境,因為夢的情節是由許多無意識碎片隨機堆砌而生,而這些碎片之所以被抽出來,定與人目前的思緒有某種關係,但關係有可能很深刻,也可能只是很浮面的聯想,且遠遠不可能有邏輯地組合,是以夢境總是顛三倒四,充滿古怪情節。當事人很難理清為何要作這夢,解夢高手也許可猜到個中的要害,但說到底,連佛洛伊德們也只是在猜測, 能否猜準,連他們也不會有十足把握。神話是族群的集體夢幻,在神話中,各種母題元素化為場景被說故事者隨意挑選,重新組合。 怎麼處理則全由說故事者的內在思緒,指導著這些記憶碎片如何舖排,有怎樣的舖排便有怎樣的意義。於是同一批母題元素,在不同時空裡便給編排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一部神話史便是一部人類的心靈史,可透過神話的變異猜測背後的族群心態沿革。讀德國哲人漢斯布魯門伯格的《神話研究》,有個令我讀後一直耿耿於懷的觀點:神話都是一個個場景片段,既無空間關係,亦無時間關係。千百年來,每個時代, 不同的人們一直把這些記憶碎片不斷地嘗試著交叠,一旦交叠,便產生不同的前後和因果, 於是似乎便有了空間和順序,時間似乎便出來了。但這些時間和觀念,都是說故事者的設定,思緒不同者,便有不同的設定。
用這觀點去讀歷史,發現同一批史料,會給不同的闡述者編出完全不同的故事,便見怪不怪了。人們總是以當下的需要編造過去,於是有說世上並無真正的古史,只有現代史,這話雖有點極端,倒也說出了要害。聽瓦格勒的歌劇《指環》,若熟悉原汁原味的條頓神話, 便很易明白,德國人祖輩思緒沉積而成的神話素材,怎麼在他的手上,織成了一張音詩大網,鼓搗出德國人在上一世紀的夢魘。而這夢魘到現在還很有魅力,否則,這部戲就不可能在非德國人的世界至今還那麼叫好叫座。但豈止神話?連一般人說自己的故事,不也常如此嗎?每個人的每個敍述也許都立足於真實記憶的片段,卻未必說出真相,魔鬼則常在素材的選擇和交叠的處理中。真相雖不易判定,若牽扯到眾人之事,卻定會從各家各派的敍述的相互矛盾或補足中彰顯出來。
人不可能過目不忘,這也許是遺憾,但人的腦袋不可能不分輕重地裝下那麼多東西, 且有些不堪回首的事,忘了真比記住好。人也常有些美好回憶會一個個場景不住湧上心頭, 久而久之,時間和空間感給壓扁了,濃縮起來,便有點永恒的色彩。有這類記憶的人是有福的,也許,它會保留到最後的日子,說不定其矇矓的影子會帶到來生去。若一死未必萬事空,這又會構建出另一個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