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埋單」

又到元旦，照例又是「埋單」結賬的日子。這些年日子過得好像特別快。一眨眼，告別供職生涯，回家當其電子苦力，轉眼又近廿年。人說不打工的人容易懶散，有些朋友受不了獨自工作的苦悶和免不了的拖泥帶水，獨立不久又回去上班，我卻一直樂此不疲，每天除了睡覺吃飯便是做事，沒有哪一年不是連大年初一也要開工，哪有發悶的閒情？哪有空間懶散？同行說，那麼忙碌豈不日進斗金？常記得本港某文壇前輩有本書叫《妻哭兒啼集》，我猜用典出自杜甫詩云「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痴兒不識父子禮，叫號索飯啼門東」。呵呵，書呆子由古到今，能養妻活兒已算托賴。在這花花世界， 我們不過也是一件商品，得有交換價值才有使用價值。書呆子日夕瞎忙的，未必是商業世界歡迎的東西，忙和錢怎可掛勾？但若問自己， 這廿年裡做了甚麼，廿年前的我和現在有何區別？我得承認，對以前已認知了的各個題目， 知道的多了，廣泛了，也許還深化了許多，同一個題目，再動筆去寫去畫便不一樣。這當然可說日子沒有白過，但還是覺得要知和想知的東西實在太多，也唯有做到老學到老。

這些年世道不住在變，香港也變得令人大吃一驚。有道傳媒是夕陽行業，單幹的人活在這天地裡便有如大風大浪中的一葉孤舟，誰都有可能全軍盡墨。這世界有人性便必有恐懼。我猜，勇敢的人並非不恐懼，只是曉得讓自己與恐懼共存，便反而氣定神閒。恐懼會提醒我們，危機永遠埋伏在左右，一不留神便乘虛而入，要發生的總會發生，但只要能活，能做事，最好心安理得，把自已交給冥冥中的主宰，知道頭頂還有天，便少了許多顧忌。發現謀生不易，便得「好天斬埋落雨柴」；發現有生病的可能，會令我們珍惜生命，計劃好能做和該做的事。以前帶著兒子過活，那時真恐懼自家不知會教出一個甚麼怪物。托上主的福， 他居然沒有做不良少年，多年前已有毛有翼， 遠走高飛，若問我這輩子做成了甚麼事，我想這算唯一的一椿了。比我年輕的為人父母者常問我有何竅訣？我會說把孩子託付給上天，一定不會太壞收場。有道「天生天養」，我們的擔心和嘮叨其實又頂甚麼用呢？ 

人活的日子久了，想法和以前便有所不同，起碼會知道人生苦短。有人說，爬格子動物該早有心理準備，把寫下的每篇文章都當作最後的一篇。這話對我啟發很大，我想，人無論處於甚麼環境，最好都以這態度去對待每天所做所行的。因為，我們都不知明天有甚麼在等著自己，「game over」隨時都會光臨。近十年我出版了近三十本書，以前好像自家還有大把花不完的時光，做時都滿不在乎，如今便曉得把經手的每本書當作最後一版，要嗎不做， 一做便把它當作定稿，不指望再有重做或再版修改的可能。生命很脆弱，你只能努力去做， 即使不算做得太好，起碼還見得人對得起自己，能這樣說的人是有福的。若還有將來，繼續發力；若無，也不遺憾，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