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後天親人

人都獨一無二，世上決無第二個你。許多思緒和感慨， 只有你才有切膚之痛，這注定了人天生便孤獨。《創世紀》說人孤獨不好。傳說厄娃原出自亞當的肋骨，這故事的背後豈不在說，想不孤獨，必得與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濫竽充數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嗎？元時才女管道昇說：「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合，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趙孟頫才高八斗，還佳偶天成若此 ，古來真羨煞不少書生。

人可以把自家想像得天上有地下無，也可頹喪得自以為一文不值，但用自家的眼光打量自己是不能作準的，這正如從本身的規定去定義事物只能是空洞的同義反覆一樣。人要知道自家是誰，也唯有把自家放在與他人的關係裡考察。能與人惺惺相惜，就能相互成為晶瑩通透的鏡子，照出美好的兩個真「我」。若兩個在一起的人各懷鬼胎，能照到的必是哈哈鏡，日漸滑稽甚至醜陋，如鳥獸散是遲早的事。人自有意識便有個大寫的「我」，有「我」就意味著孤獨，於是分的同時必得有合。合就是愛，就是修和，就是共融及走向圓融，就是尋求與他人親密無間。血緣是天生的，沒得選。撫育的辛勞和共同經歷的漫長時間成為先天親人們的紐帶。但即使關係緊密如斯，也未必都能與你心心相印，有時甚至會因精神世界的疏離而隔閡甚深。是以人在這世上還要找到另一半，這一半有時未必是異性，即使是，也未必需有男女私情。有人把這稱為「後天親人」，靠的不是血脈而是心智的高度匹配，是精神層面的高度默契，往往比先天親人更親近。

後天親人不好找。也許，在這世上和你匹配的人一定存在，但能否遇上， 便講運氣。這些年因工作讀了不少寫得很出色的傳記，發覺許多了不起的人活在世上不錯都做了一番了不起的事，都有錦綉心胸，說不定在生時還是情場的眾矢之的，但與該在一起的人就是沒碰上，甚至連同性的匹敵朋友其實也欠奉。所謂「好友」，常只不過在某個層面可以溝通，交心談何容易？這樣的故事讀多了，便更明白子期既死，伯牙何以終身不復鼓琴。但人生哪有完美？若上天把你的性格和秉賦造得與眾不同，要找到聊天的對手也難，何況神交？針無兩頭利，若降低層次，自甘活得狗苟蠅營，也未必能令你從此好友遍天下。愈是小眉小眼的人群做甚麼也愈多計量，生命寶貴，何必為不甘寂寞而在俗流插科打諢？幸好，在現世找不到配對的，還大可到死人隊伍裡找。我猜，許多人對聖者和逝去的高人比身邊的諸式人等更諗熟，就是因為這個。他們是永生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