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善與惡

人性到底是善是惡？中西文化都曾爭論不休。在古代中國，儒家大致傾向性善。但孔孟只認為人性可向善，該向善， 可修成善，但成善和成聖一樣，是至境，是凡人很難達到的境界。至於後來《三字經》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只是宋明理學家的創造性「發展」。這句子本身也犯駁：人性既可因「習」而相遠，何來「本」善？想深一層：若人性本善，違背善的要求者便不成人。難怪古今凡有權可弄者，若找到敵手與善不符的「污點」，必上綱上線，一沉百踩，仿佛人人得而誅之。也難怪明以後禮法愈收愈緊，貞節牌坊遍野，但高門大戶則只有門口的那對石獅子才是乾淨的。也於是有明一代，沒有一位宰相得善終，一旦失勢都得飽受攻訐，掃地出門……可見凡事「對」過了頭， 必潛藏許多荒謬。

先秦諸子中主張人性惡的是荀況，法家重鎮李斯和韓非都出於他門下。他是儒家出身， 儒法乍看對立，其實不過是御民術的兩個側面。說人性善者主張王道，說性惡者主張霸道，而王政從來恩威並重，苛政雖猛於虎，哪個「仁」君感到統治受威脅時會手軟？士人都待價而沽，熱衷為王者師，都想向吏轉化，見風駛舵改弦易幟是常態，儒法便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法家也滲透進歷代皇朝尊崇的儒術中，爭辯人性善或惡便無意義。而世上也無抽象的善惡，一落入世事，城頭變幻大王旗，同一事件貼上全然不同的善惡標籤，誰不司空見慣？ 

可見人性到底是善是惡，不過是個空泛命題，但在中西文化裡，卻常是許多書蟲念茲在茲的思想體系的出發點。在古代中國，倒是道家看得較透徹。《莊子》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緣者順也，督者中也，引伸為循理、執中，順着自然的理路行事。在此句之後，《莊子》說了個「庖丁解牛」的故事： 庖丁為文惠君宰牛，手法嫻熟，文惠君讚歎不絕。庖丁說他開始宰牛時，看見的無非是牛一隻；三年之後，眼中無牛，不必用眼去看，全靠精神意念活動。順著天然的肌理結構，便游刃有餘 。這故事用意是說俗世只著眼於實在， 但懂得從「虛」的角度看才高明。是以《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仁義智慧」是儒家宗旨，儒家務實， 把世上的人和事都貼上善惡標籤。莊子說的「善」與「惡」，顯然不同一般世俗道德觀點。俗學審時度勢莫不先分善惡，但為善無不近乎名譽，為惡也無不近乎刑戮，看起來雖因果分明，但兩者都是從俗世的得失看世事，不過是俗智俗學，未足以讓人有前知預見，只會疲役心靈，更增危殆。莊子這說法招來南宋理學師祖朱熹的聲討，謂莊子違背道德規範，教人在能夠規避刑法的範圍內去作惡云云。朱老夫子屈解莊子原意，越講越遠。倒是禪宗冷眼旁觀，說了句公道話：「無善無惡，是本來面目。」莊子著眼的是「養生」之道，未免高古，若我們從當代觀念看，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