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自知

有道活到老學到老，學習是人的生存方式。不斷學是為不斷理解世道，理解人性，理解對自家有影響的觀念是對是錯……所有發問最後必落到「我該如何」的問號上來。理解這個世界，其實便是想理解我們自己，是以先哲才有說，「理解歸根到底是人的自我理解」。

人若不警醒，所思所言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我以為」。流行曲愛唱「我是我」，但「我」真那麼擲地有聲？魯迅說：「我的確時時刻刻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地解剖自己。」由市井俗物蜚短流長到熱血人士指點江山，誰罵人不振振有詞？肚裡有兩滴墨水者更愛「解剖」別人，殊不知自家腦瓜盤踞的不過也是同一路貨色，一朝當道，可能更不堪。

人貴有自知之明，這話人人會說，但真能自知的人其實不多，否則，西方理性便無必要一開頭便強調「認識你自己」。這話相傳是刻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的箴言，有說出自泰勒斯，也有說出自蘇格拉底。而後者曾被這廟的神諭誇獎，說世上無人比他更有智慧。他聽後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尋訪了許多著名政客、文士和藝匠，發現他們本來在其專業範疇確有得著，卻大多自我膨脹成全知者，連全然不懂的領域也敢大言不慚。這時他才恍然大悟：他本人之所以被神諭認為最有智慧，全因他自知在真理面前，自家的智慧不值一文。

人若不警惕，無論帝王將相或販夫走卒，必「常有理，無不是」。何況，每個世道為管治方便，都愛把信奉的那一套誇大成天上有地下無，既不許別人說半個不字，也必著意把眾人心底裡未必值得恭維的扭曲合理化，煽起盲從者的熱情，隳突叫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歷史上許多被美化成風起雲湧的「民眾運動」，其實是心懷叵測者在「運動民眾」，難怪史前王者都是「天下之大巫」。有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要興風作浪，不二法門無非武力和在祖宗靈前誓神劈願，於是人間地獄往往以族群的天堂之夢來誘發。近來讀了不少有關希特勒和戈培爾的書，方知某種世道能黑白顛倒，一時所向無敵，全因成功地點起了這把火。

人生下來便得受現世主流意識左右，沒有人能置身事外。而任何意識形態，若想促進群體的向心力，都得提倡正直和智慧，但人是否正直和有腦，則常表現在風頭火勢中，能否看清潮語與真相的落差，即使無能力挽狂瀾， 起碼不違心，不助虐。獨立思維最難的是有勇氣覺今是昨非，不稀罕參與世俗狂歡的入場券，直面被所有人視為異類的白眼。而真正的善良還在於，與不同意向者有分野時，有無同情心和同理心。眾人見解不同，未必不如閣下神聖。世上並無完美者，你可分析別人在哪兒摔倒，但你和他也許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就沒有責任去檢討，對自家信奉的那一套的理解真有那麼到家嗎？你能不戰戰兢兢，擴大和充實你對這世道的認知嗎？你還會滿足於黨同伐異，只和同聲同氣者圍爐取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