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讀書與做菜

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 是不得不聽廢話，而最流行最大而無當的廢話，是把世間事都嵌入某種無所不包卻又老套非常的大敍述。我是聽這類廢話長大的，從入學起便覺悶絕人寰，幸虧手邊還有讀不完的書，可在疑惑裡尋根究柢，讓腦瓜逐漸貼近事實和真相，慢慢地居然還發覺，讀這些書可與歷史上最了不起的人把臂而談。於是就這樣讀了許多年。

讀書如做菜，圖口爽可清炒，若要「入味」，得將佐料煮、炒、煎、炸後用文火「燜」至酥爛。粵菜還講究「熰」，收火後讓鍋裡內存的熱力把菜餚熰熟，才能漸入佳境。俗諺說「睇戲睇全套，食嘢食味道」，讀書也一樣， 若急功近利讀標榜「一本書讀通×××」之類的書，有若把一尾好魚剔肉留皮，骨架則替換成大而無當的大敍述，靠廉價醬汁調味，寧不暴殄天物？學問無捷徑，想不受人愚弄，便得學會站在昔間高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一頭扎到名著的深層去，弄清作者的思路、心態，與及在整個人類文明的長河裡如何定位？處於甚麼位置？又想怎樣突破？「睇全套」是要滴汁不漏，「食味道」是能讓自家易位而處，入門當然是理性的，熟悉了便生感性。年輕時讀了許多馬克思，到入腦時，他就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知道他為何這樣說而不那樣說？正解和曲解便昭然若揭。而恩格斯也非馬的第二個「我」，雖然馬死後恩替他完成了遺作，但兩人所學秉持的，其實有許多微妙分別。列寧是在不同的環境和目標下把馬克思學說扯向連馬克思也意料不到的方向，他本人去世時也只把自家做的看作不一定成熟的試驗， 而斯太林則把這實驗帶到他喜歡的方向成為絕對模式。這四人其實都是各有特色的獨立個體，「後學」們把他們搓作一團一言以蔽，就說來話長，不易置評了。

這理解當然被大敍述視為離經叛道，其實我對當時官家在文革中的左右搖擺也不無同情，當時雖不乏人作如是觀，但只可心照，於是安徒生童話裡那個說皇帝沒穿衣服的小孩便該倒霉。人走入窘境，便常有昔人的名句冒上心頭。這是國人自古的性情寶庫，能在最無助時給人溫暖，真多得兒時曾讀過些許。後來才知詩詞選本只是入門書，想真懂便要通讀，最好讀心儀古人作品的編年箋註。「編年」按作品年份順序編排，讀來仿如跟著昔人過日子， 「箋註」詳列歷代對作品背景的考據和用典原文，讀來便知你敬佩的昔人心儀的是哪些人和事，於是古來和你心靈相通的東西便有了一個系譜，吟哦這些詩句即向這道統靠攏。記得當時有同學偷偷塞給我兩本書，一是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註》，另一本是王力的《漢語詩律學》，讀來仿如來自另一世界的訊息，韻味直透丹田。因為感觸深，至今許多句子仍過目不忘。後來讀李白和蘇軾的集子，雖年紀大了記性大不如前，但深夜裡翻書，把詩一首首從頭細讀， 真個妙處難與君說。昔人有道「蹉跎莫遣韶光老， 人生唯有讀書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