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在人間】
我家長輩都長壽。外婆去世前一年壽宴, 我祝她「年年有今日, 歲歲有今朝」,她說︰「你真黑心, 難道你不知,人老而不死是受罪?」當時不知她這話飽含了多少世故,有年在曲阜孔廟碰上一旅行團,成員都是老人家,坐在石階歇腳, 竟唱歌也似地吟誦了這麼一首順口溜: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搭訕起來,都說自古這兩個年紀是關口,逾越了, 陰司名冊再無記載,之後活多久是撿來的,歸西亦一樂也。看他們坦然的樣子,我不禁想起外婆的話,但實在不知世上是否真有人「活厭了」。人老了,縱有千般病痛或萬般苦惱,死到底是存在的否定,螻蟻尚且偷生,真的視死為最大的樂事者,心裡藏著多少無奈?
聖誕是關於一個嬰孩的節日。嬰孩與長者是人生的兩端,前者開始,後者終結。不知在這普世同歡的日子,有多少人想過人生的另一端。這年頭錙銖必計,年老被視為「老餅」和「阻住地球轉」,加上殘障和「撈唔掂」的一群,一句「低端人口」宣示了多少勢利?我們這世道雖有社會保障,但老人大多恍如在人家手指「罅」過活,受白眼好像天公地道。自古說好生不如好死,誰都盼望可以心滿意足地離世,但沒有人知道最後的幾年會怎麼過。有住有吃有穿有人照料還有點尊嚴當然是人老來的最低要求,但若不甘心只為活而活,必會問,我此生有意義嗎?在這多災多難的涕泣之谷,我們活了這一段,是否只是徒勞掙扎,一切美好願景或公義追尋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夢幻,都只可能化為泡影?早期基督徒都相信「主再來」指日可待,在這盼望中可面對諸般失落,如西默盎般親手觸摸嬰孩耶穌便「安然去世」當然幸福,但這故事為活在此時此地的我們有何意義?如果世事可是非黑白全然顛倒,壞人彈冠相慶,好人無所事事,希望何在?老西默盎若活在當下,會告訴我們個中的奧秘嗎?
十七世紀時,荷蘭畫家林布蘭在去世前畫了《西默盎與孩童基督在聖殿中》。此公少年得志,揮金如土,晚年窮愁潦倒,舊相識都退避三舍。年輕時他也畫過這題材,舊作中, 嬰孩頭上帶著光環,西默盎衣飾華麗,容貌整潔,被衣著光鮮的上流人士包圍,也許這便是作者和時人眼裡的理想世道:處於世界頂端的精英世界,自然一切皆作黃金色。年老的林布蘭筆下的西默盎衣衫襤褸,容貌衰殘,嬰孩頭上也沒有光環,老人只是用前臂恭敬地托著嬰孩,沒有望天,也沒有注視耶穌,只合上眼,彷彿在領受的奧秘中渾然忘我。我們可在這滄桑裡也體驗到該領會的奧秘嗎?那是當然的,但說之不易,聽懂更難,這是大學問,卻又不是一般的學問。若有幸靈光一閃, 明白自己在做甚麼,人便可大大放心,活得無可無不可。
在這聖誕的日子,雖然離告老的日子還遠,在我耳邊常飄過的竟是這麼一句:「放你的僕人平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