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談「天」說「地」
中文的「天」與「元」都從「人」字派生。「人」之上加上兩橫或圓點表示人體最上部位為「頭」,引伸即「元」;用一劃表示人之上的空間則為「天」。《說文》謂「元,始也」,「天,顛也,至高無上」,「天」「元」相通,昔人造字心緒昭然若揭:天界即神界,人需要神話,是要表示常存於天地之間, 卻誰也無法說清的「道」。當我們說到「神」的時候,其實不過是在說,這世道原本應是怎樣的。孔子說「必也正名」,其實是要按我們整套話語邏輯的元道理規定世道該怎麼運作。說白了,這是世上一切烏托邦的思想根基。
神話總是以「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一切都在「起初」,各族群文化的創世說都在黑暗裡從無到有。以故事顯露世事背後的神秘,這是神話的展示方式。故事被無限次重覆、改寫、口耳相傳,仿佛遙遠的記憶,積累下來便成了人人心底的理念傳承;但若查根問柢,誰也難以實證其存在的理由;不過歷史能有寸進,從來離不開早就埋在人人心底裡這道義和良知的傳承在推波助瀾。為讓一切明明白白,西哲發明了理性,稱之為「邏各斯」,中譯稱之為「道」,合乎道的行為便稱為「義」;但要讓道義成為現世每個人自發的修為,很難靠邏輯推理來勸誡;義人若信吾道不孤,倚仗和宣講的常是所謂「秘索斯」的神話式話語。人們聽到的不是道理而是故事,是故事後面堅持的觀念。它是否符合人平素的理性邏輯並不重要,但它可以形成一種氛圍,把另一種邏輯聚隴起來,營造出不證自明的空間。神話的邏輯形式是自言自語,是敍事而非論證。象徵中介是形象而非理式,浪漫和熱血兼而有之。當然,神話也各適其適,希特勒說的是一種神話,斯太林說的是另一種神話,但都屬神話。
每一代人都以神話來編織道路。若說歷史是現在,過去和未來的延續,人常用現在說的神話構建過去的神話,指望的是將要來臨的神話。而神話的母題都不會設定空間和時間,人會不住地選擇和組合,就像人在記憶堆裡挑選哪些該遺忘哪些該牢記,怎麼排列組合好顯彰某種前因後果一樣。它構成了我們對想像中的共同體的認知和個人在其中的定位。是以在中國,王者是天下之大巫,一早便「絕地天通」,把神話的話語權編輯權和解釋權獨家佔有。
孔子的大同世界和後世中外數不盡的烏托邦就是如此構建的。烏托邦無不完美,完美即至善。至善即「最崇高的善」。《禮記》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朱熹說這段話的要點在「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可惜「理」是天上的理,在地的「人」大多利慾薰心,離地的「理」一落地,往往掉到最不乾不淨的地方去。魔鬼常比天使更像天使,說的神話也更動聽。昔人把這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