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柳暗花明

人都有血性，能為理想獻身， 亦可把為虎作倀當作替天行道。魔頭從不缺扈從，我猜，若第三帝國全民公決，納粹必勝。希特勒經選舉合法登場，擅令信眾熱血沸騰，得興登堡及國家機器祝福，未必只是好運。納粹正名是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當時德共和納粹的擁躉多出自低下階層。列寧說「工人無祖國」，德共遵循國際主義，難免失愛國分。中產多屬意社會民主黨，該黨和德共都信奉馬克思，本來合作便可主宰國會。但德共唯蘇俄馬首是瞻，不與被目為修正主義的社會黨合作，讓希特勒冷手執個熱煎堆。戈培爾常私下抱怨希特勒忽略社會主義， 生怕失去激進大眾支持；但希特勒一皺眉戈便乖乖聽命。當時社會主義是個美麗名堂，但誰都塞進私伙內涵。納粹的社會主義冠以國家之名，表明扈從者是法西斯化的工人階級，金權貴族怎不放心這種社會主義？結果連海德格爾們也投懷送抱，不可謂不厲害。

這些年老戲不住重演，活人高論常悶絕人寰，幸好還可在死人留下的書堆裡流連，為自已解惑。以前讀以撒·伯林那本不足二百頁的《浪漫主義的根源》，覺得有如給「挑通眼眉」，後來竟忍不住重讀了幾次。聽說《榮耀與丑聞—— 反思德國浪漫主義》（作者是德國人薩弗蘭斯基），比伯林的舊著更深入廣闊，找來一讀，果然名不虛傳，令我更明白所謂近代德國人的思辯傳統，把萬事理性化的浪漫傳統，由啟蒙思潮到黑格爾、馬克思、尼采、華格納， 到海德格爾，甚至到希特勒，其實內在有一思維線路在牽引。當然，這只是一條線路而非全部，但理解這條線，使我以前的許多疑心都給貫串起來，明白這不是我的錯覺，了不起的先輩其實早有定說。前些日子讀一本叫《從黑格爾到尼采》的書，作者卡爾·洛維特是海德格爾的早期學生。這書把由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黑格爾右派/左派﹣費爾巴哈﹣鮑威爾﹣馬克思﹣齊克果﹣ 叔本華﹣尼采﹣瓦格納及以至胡塞爾﹣海德格爾等人思考的重點，和彼此的承繼和背反關係的要點說得一目了然，一針見血。讀了便能把過去許多零碎的思索統統銜接起來，對人類近二千多年來那部思想史的最牛角尖部份有個基本認識。

這些天在讀波蘭哲人科拉科夫斯基的《馬克思主義主要派流的興起、發展與崩解》，該書為三卷本，卷一為〈奠基者〉。作者下筆便講辯證法，卻不由黑格爾，而從二世紀時亞力山大港的新柏拉圖主義代表人物普羅提諾說起。說黑格爾那一套的根不是在康德，而是在這人身上，而這人是古希臘哲學向中世紀教會經院哲學轉化的關鍵人物。作者認為，要懂馬克思，定要懂他作為一個哲學家，立足在他的前輩的哪一個基點上想向前走，又走了多遠。不懂黑格爾當然不會懂馬克思，但不懂普羅提諾便不會懂黑格爾。因為他是黑格爾年輕時便拜服的人物。黑後來的理論， 不過是設法將年輕時便接受的那套神學觀念以哲學來深化。我信他講的有理，便去鑽這書堆。把有關的書交替著讀，算是把由柏拉圖到馬克思的思路弄懂了許多。柳暗花明又一村，對周遭不絕於耳的「血性」口水戰，聽之便有新的同情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