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氣味

上文我說「若第三帝國全民公決，納粹必勝」。其實不必假設，納粹自登台曾作過多次全民公決，擁護率都達百分之九十或以上。是輿論只剩下納粹一把聲音，其他政黨都被禁時由當局發動的。這唯我獨尊的局面也來得太快太不正常，興登堡任命希為總理才不過半年，他本來只是納粹黨元首，居然變做國家元首。本來對他不敢恭維的軍方和政府官僚很快就心悅誠服，還規定公職人員例行的見面禮是舉起右手喊希特勒萬歲。元首所到之處萬民空巷，不少女士認為他是最有魅力的男人。但希特勒其實沒做過甚麼，他成為神物，是許多人和團體爭相自動獻身托拍逢迎的結果。此人對經濟、軍事一竅不通，最拿手的只是扮偉岸大言不慚。每到政經衝突的風口浪頭，他通常不表態，待形勢充分發展才出來擇肥而噬，趁機攫取權勢。若他看準風頭動手對付政敵，則連偽善也不屑為之。在弱肉強食者眼裡，你善良，有些事不敢做或不屑做，那只是你笨，「我死之後那怕洪水滔天」才是強者本色。而德國朝野看在眼裡， 非但不嘩然，反而鼓掌。納粹從來談不上有指導思想，希特勒給黨的任務除了宣傳還是宣傳，即靠搧動仇恨火中取栗，一登場便有如狼似虎的衝鋒隊作打手，全盛時竟壯大到數十萬人。當時普魯士軍隊和警察政治中立，不參與黨派爭端。而在威瑪共和後期， 社會動蕩，民間勢力都擁有自家的打手組織。德共及其屬下的工會便有其武裝糾察， 中產者看著他們隳突叫號便想到俄國發生的紅色恐怖，不寒而慄，衝鋒隊比他們更能大打出手，恰好是來自右翼的勢力平衡，許多人即使對其野蠻行徑惻目，不但袖手旁觀， 還表態贊同。納粹起初只是烏合之眾，因整個德國社會害怕赤化，加之世界性經濟危機令民不聊生，威瑪議會的那群離地民主派政客也實在太顢頇無能，令其標榜的社會民主和法治名譽掃地，加之民眾不甘承受一戰敗北的惡果，愛國心演化為民族沙文主義，理性變為非理性，傳統文化的浪漫幻想一旦淺薄化，即渴望大國崛起和幻想有個民族大救星，這些扭曲匯成一股洪流，便把這本來名不見經傳的狂人推到風口浪頭，成了德國甚至世界史上冒起得最誇張的風雲人物。

據說在七十年代，世上已有五萬本關於希特勒和納粹的重要著作，被公認寫得最好的希特勒傳記就有十多種，如今更汗牛充棟。手邊正在讀的有三，一是德國人伊恩． 克肖的兩卷本傳記《希特勒》，另一是美國人韋特的《希特勒的世界——一部心理傳記》。三是美國的戰時名記者威廉．夏伊勒的兩卷本《第三帝國的興亡》。有關納粹的書我讀過不少，這三本給我的感覺是資料充實公允，視角中肯而有深度，即不把希特勒視作魔頭，而留意他能大展拳腳的根基，是德國人因歷史形成的集體心理鬱結，和資本主義大生產免不了的周期性經濟危機中，無奈及無助的人群的非理性盲動，卻以民族主義的合理性來包裝。而這類急流暗湧也從未息止。有道「惡魔登場的先兆是令好人無所事事」，環顧世道，這氣味你嗅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