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天真

無論中西，歷史總伴隨許多大遷徙。人口流動做成了地緣政治新局面，為政者也常促成人群流動達到政治目的，歷代帝皇常出於安全理由把某族或某地人群挪到不毛之地；在與外族勢力犬牙交錯的地域，昔人常一覺醒來才知異族殺到；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奈何？現代工業力量更可把天塹變通途，本地人忽然驚嘆滿街盡是拖篋陌生人，不必愕然，閣下看得慣也好， 看不慣也罷，古來這局面多得很。此地從開埠起就諸色人等雲集，不同人等湊合在一起不免齟齬，也終會同化。但誰同化誰可說不定：文化衝突和融合能引發電光火石，以至有可能產生偉大的精神成果，也有可能衰變成濁物橫行，全看在衝突中諸色人等撿取了甚麼。

 　　由是想到聖誕故事裡，若瑟帶著臨盆的妻子從納匝肋到故鄉白冷，結果耶穌在此降生。做成此行是官家為方便徵稅的人口登記，可算是羅馬人或大黑落德發動的人口小挪動吧？但比起整個巴勒斯坦當時的人口大執位只算小巫見大巫。猶太人對此當然深惡痛絕，但形勢比人強， 不甘也得接受：應許之地易主，各地遷來的外邦人大多住在沿海城市，猶太人大多住在內陸村鎮。這種人口分布對外來統治者最有利，但對猶太人則是個悲劇：許多猶太人被外邦人同化。無論撒杜塞人還是法利塞人主觀上如何強調保持猶太傳統，前提卻都在妥協：向羅馬人統治的現實妥協，向羅馬人提倡的泛希臘主義文化優勢妥協。只不過是撒杜塞人除保住權位便少作他想，法利塞人卻主張潔身自好而已。但猶太人中也有不妥協的人， 那時的耶京是東西方交通的要衝， 處於商業的十字路口。各種思潮也不斷傳來。不但希臘人的思維方式開始融合進來，把世界分為光明和黑暗兩極對立，主張苦行的理論也大行其道。猶太人中最激進的一群受到影響，便產生了戒行派（厄色尼人）。他們自行組織成社團，遵守成文與口頭兩種律法，認為像耶京聖殿司祭般生活是腐化的。這群人生活在一起，過著禁慾的獨身生活，個人的財產和收入皆公有，都穿著亞麻布白衣，便後即用小鍬掩覆和以水淨身，在安息日大便則視為對神不敬。他們避開所有肉體的快樂，希望透過冥想和祈禱，神秘地與神相會，得到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他們期待著默西亞降生，在世上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天國，只有一生沒有污點的人，才能進入那王國。有說施洗者若翰和這教派中人也許有往來。

 　　戒行派當然太天真，甚或可說跡近異端。但歷史上許多過激思潮，往往出於人們真心相信某種價值，相信複雜的現實和抽象的理念應該有更加單純的對應關係。恥笑這種天真的人確不會犯天真的錯誤，但也許到最後卻不得不慚愧地承認，自家雖老謀深算面面俱到，結果失去了把理念與現實聯繫起來的單純信仰和力量。而且這種力量早在人類有史以來便潛入人心深處。人類若有未來，就在於能保留這天真。竊以為，聖誕就是充分體現這天真的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