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神聖感是文明的路燈
我們都知道,西文muthos 和logos表示「神話」和「理性」,是對立的概念,但直到公元前五世紀末,二者的區別,在古希臘作家中是視若無睹的。希羅多德雖被稱為「歷史之父」,卻樂於把神話和事件混同在一起說。晚他一輩的修昔底德才強調自家紀錄的戰事「沒有神話」。柏拉圖比修昔底德更晚半個世紀,雖然以散文寫作和直面事實漸成風氣,但神話和詩性思維的濃度不減當年。成千上萬的雅典人在節日裡仍連續三天, 每天花八小時看三齣悲劇和一齣喜劇,那可不是純粹的娛樂:城邦需要透過神話故事探索個人與集體,政治、法律和現實,權力和良知的相互依存也相互衝突的關係……其實是透過約定俗成的故事來搧惑城邦中人的共同情意結, 令現實的社會關聯在感情的包裝下得以維繫和鞏固,重塑群體在心靈深處的共融。古代和現代社會都需要這一套,因此,詩化和神話思維方式永不過時。
西學東漸之初,國人把西學的兩個重要概念稱為「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前者何物?至今還莫衷一是;後者常被以為是船堅砲利背後的「科技」,其實正解是「理性」。柏拉圖是西方理性供奉的鼻祖,但細讀他的書,不難發現,其著作中許多推理未必無瑕可擊,有許多立論先入為主,常刻意引導讀者的思路向某個既定方向。這也難怪,活在這世上的人,腦袋誰不給環境形塑?甚麼是人類由古至今誰都逃脫不了的前設?是宗教信仰。近代理性認為這與理性背道而馳,可惜, 正如人拉著自家的鼻子無論怎麼努力都不會騰空而起一樣,若要找尋活著的意義,誰都逃不了對某種超越於個人生命意向的追尋。主流或原始宗教的存在說明了,人類自有最初級的文化起便在追尋神聖事物。神聖事物是意識結構的基本原素,而不像坊間好些書本描寫的那樣,是意識歷史的某個階段人們無知和愚昧的產物。法蘭克福學派的大哲阿多諾雖是馬克思主義者,卻說任何偉大的哲學體系永遠都是對上帝存在的本體論證明的變奏。而哲學就是從思想直達存在的嘗試。在原始文化中,生活就是宗教行為,飲食、性愛和工作都有類似聖事的價值,而古人也常把日常生活的行為儀式化,聖化。人儘管可視宗教如無物,但若會對某些事物目為神聖和肅然起敬,其實就意味著信仰在起作用。若人類不相信世界上有某種不可化約的真實,若人對朝生暮死的平凡生活不賦予意義,如何安心生活?如何面對死亡?宗教經驗未必專指對鬼神的膜拜,而是對於神聖感的經驗。體驗到神聖感,意味著人自覺可超越混沌脫序,找到生命的定向。宗教感和神聖感不過是人猜測到了生命最重要的層面,不同於現實中可求可遇的東西,擺脫俗世社會早就形成人人對現實習慣性的屈從,讓自家的生命和生活有了向更高層次進化的助佑力量。
生存於愈古舊的文化的人便愈難脫離集體和信仰而獨存。即使後來出現了無神論,真正持此論者的宗教色彩可能更濃。對宗教不敬者未必都有資格自稱無神論者,而若有人真的不信任何神而又堅持信念的話,內心世界裡更需要被目為神聖的東西。因此,詩性思維和神話式思維不是一種「毛病」或「愚昧」,它和理性一樣,是人類意識的一體兩面。
理性和神話思維其實未必是衝突的。柏拉圖使用的語言常是詩性的,不但愛用神話說事,內裡亦不乏神話式的思維方式。有些研究者稱他為「神話詩人」,不是貶低而是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