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禮」的疑惑
翻開史書,夏約五百年, 商近三百年,西周略多於二百年,東周(包括春秋和戰國) 合約五百五十年。秦朝開啟了後來二千餘年的專制皇權的統治模式,卻短命得出奇,由始王封禪到項羽大破秦師劉邦揮軍入咸陽才不過十三年。相比之下,先秦合起來超過一千五百年,這被稱為「上古」的段落雖奠基了中國文化,卻有如漫長的夢境,讀來常令人如墮五里霧中。佛洛伊德和榮格學派認為經過時間洗禮,人的經歷在意識層面乍看給忘記貽盡,其實常化為無意識碎片給儲藏起來,落入意識深處的無意識海洋。意識不過是浮在其上的小島,夢境是因受了現實的刺激,在淺睡狀態時給調動出來的無意識碎片在隨意組合,乍看荒誕,其實內有乾坤, 雖在意識層面不一定能說出甚麼所以然,卻無時無刻不在主宰我們的思想深層反應。榮格有「集體無意識」一說,若把國人的許多糾結看作與千百年來形成的集體夢魘有關,便不可小覷上古史這段歲月。可惜我們除對東周所知較多,對三代常止於猜測,尤其是傳說中的夏朝,連存在與否亦難作實。我們有文字的歷史既始於晚商,之前定無帶字的出土文物,於是商代之前的古董亦只能貼以「先商」的標簽,難與古籍傳說中的夏代相引證。國人雖愛自詡有五千年的悠久歷史, 但對前半截知之不詳甚至一無所知,「我們從哪兒來?」的問號便不免陷於道聽塗說,對「我們是甚麼」和「到哪兒去」這兩個題目自是更加茫然。
都說我們自古是禮義之邦,但「禮」又是甚麼呢?甲骨文無「禮」字,甚至連帶有哲理氣味的抽象概念的字詞也罕見,倒是有「巫」,有「舞」,有「樂」。儒家愛說「禮樂」,也許先民的所謂「禮」,最初並不抽象亦不泛道德化, 而是頗能令人能「一樂也」的可捉可摸事物。孔子說,「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古籍都認為周公「制禮作樂」是史上最重要的事,三代禮制雖有所不同,卻一脈相承。古人愛把文明的創舉都視作某位神物的發明,我們當然不會相信「禮」出於周公忽發奇想,相信他不過是把前代的「禮」集其大成,使之系統化,理性化。清代考據家有「夏」原是「舞」的說法,其實甲骨文中並無公認可解讀為「夏」的字,也沒提過夏代的事,但有些很難準確釋義的字,看來與「夏」有關,其中有些確內含「舞」的原素。這不奇怪,先民的抽象思維能力薄弱,碰上類近思緒的萌芽,只能以具象來象徵暗示,造字的過程不過約定俗成,定有令後人費解之處。古書有說五色曰夏。《禹貢》說「羽畎夏翟」。羽畎是羽山之谷,夏翟是雉具五色中旌旄之飾。亦有說舞夏即舞羽,《穀梁傳》云: 「舞夏, 天子八佾, 諸公六佾, 諸侯四佾。」注: 「夏, 大也。 大謂大雉。 大雉, 翟雉。」「舞羽謂之舞夏, 則所執羽備五色可知。」「佾」是樂舞方陣排列的人數行數。「夏」最初可能指一種古代禮儀性舞蹈,舞者披戴或手執多種顏色的雉羽。近代學者有說「夏禮就是原始巫術舞蹈」,也許有點誇張,但原始祭儀少不了頭頂羽冠或扮成大鳥的舞蹈卻是不爭的事實。上圖為出土於青海孫家寨一馬家窯型墓葬的陶盤,紋樣由三列相同的舞蹈場面組成,每組五人,手拉手跳舞。下圖為出土於澳洲舊石器時代的一則岩畫。所謂「禮」,遠古時極可能就表現為這類和巫術關聯的「舞」。我們在這兩則出土文物所見的是昔間蠻荒世界隨處可見的日常,居然會牽扯到我等今天還潛在的古老思想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