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從「巫」到「禮」
「禮」出於「巫」,三皇五帝,堯、舜、禹無一不是天下之大巫。《山海經》說禹的兒子啓在大樂之野乘兩龍,雲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配玉璜,舞「九代」,巫王的派頭十足。商湯討伐夏桀得江山之後遇上大旱,把頭髮和指甲剪了獻祭,結果天降甘霖,看來王天下者誰都得行巫術。司馬遷說「西伯拘而演周易」——周文王給商紂王拘禁,在監牢用蓍草演繹卦爻,據說這就是《易》的來由。殷人每事必卜,看來文王其實也樂此不疲。據說禹有一獨家舞姿叫「禹步」,依北斗七星的位置而行步轉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又稱「步罡踏斗」,如今還是道士在禱神儀禮的常用動作。古書常說臣子叩見皇上要「舞蹈山呼」,「山呼」即三呼萬歲,舞蹈包括手舞和足蹈,動作已不可考,但古人飲酒歡慶常以歌以舞,人人善舞,後來舞和歌專業化,士大夫無興趣與樂工伶人爭長短,這風氣才湮沒了。
世人看舞蹈,欣賞的是藝文美感,殊不知舞蹈自古是一種身體語言,表意符號。舞姿是能指,所指雖難言說,卻能意會。巫舞傳達、和應神的旨意,令參與者感同身受,在舞蹈中讓群體的「群」性統合,誰跳甚麼,步法如何既有嚴格規定,即成某種意義上的「神操」, 可以跳得很迷狂。許多原始群舞還伴以吸食有迷幻作用的草藥,摧谷「通神」之感,有些群舞甚至成了「奔者不禁」的無遮大會,性常被原始文化當作通神娛神手段,舞蹈便是重要「度引」環節。這類給人催眠的巫術活動常調動參與者的無意識幻覺,但箇中又有想像、理解,可培養發展出理智因素,構成世俗文化講求情理交融的信仰心緒。熟悉西方古典的人定會記得古希臘的酒神文化,幾乎可以說,西方的戲劇、音樂甚至哲學,在濫觴期都和狄奧尼索斯信仰的酒神節狂迷歌舞有關。人類學者愛說巫術是宗教的前身,博物學家愛說巫術是科學的前夜,箇中不無道理。但巫術未必定會轉化成宗教,占星術和鍊金術也未必定會轉化出人們對實證科學的興趣。上述的華麗轉身之所以曾在歐洲發生,是因為有許多隅然碰在一起成了必然,當時西方世界有猶太一神教發展出來的基督信仰,古希臘城邦政體帶來的社會結構觀念巨變,希臘人的哲學與及羅馬人在法律上的建樹……這幾個大思潮在雅士培所說的「軸心時代」有機會來了個大整合,才有西方文明。中國文化根基不同,結果也不一樣。
附圖拍攝的是至今仍在大陸窮鄉僻壤生存的古老儺戲,令人想起《論語》說「鄉人儺, (子)朝服而立於阼階」。子不語怪力亂神, 孔子不愛解說神是否存在,而讓虔敬悄悄轉化為對神聖感的領悟。巫術本出於原始心靈頗實用主義的需要,人們拜神並非出於虔敬,而是發明某種法術,「強迫」或「賄賂」崇拜對象受自家意願支配以求一逞。神明不錯在禮儀過程出現,但出現的是誰並不重要,可以很模糊、多元、不確定。直到如今,民間還有諸如此類的請神儀式,北方話稱之曰「跳大神」, 信眾唱著跳著,神明在場的感覺就來了。在這些「信仰」活動中,敬神的儀式比敬神本身重要。由是可理解, 為何孔子的中心思想是「禮」而不是「仁」。是因為「巫」也好「禮」也好,其神聖性是在過程、活動中體現的。在這樣的心靈活動程式下,巫術便可「理性」化地發展,通過祭祖的儀式變成世俗的「禮儀」,以此塑造社群的正能量聚合,「巫教」便成了「禮教」,神明就在「禮儀」中, 履行禮儀就是敬拜神明。但至於這神靈到底是誰?怎麼存在?甚至存在與否,孔夫子是不去追究的。